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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乌冲突的深层根源与新“势力范围”之争
   日期 2022-3-4 

俄乌冲突的深层根源与新“势力范围”之争

原创 高程 文化纵横 2022-02-28云阿云智库•大国博弈

在俄罗斯看来,乌克兰问题根本不是一个国际问题,而是一个后苏联时代独联体内部的问题;乌克兰也不完全基于主权国家观念看待俄罗斯,乌、俄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都成一体,但乌克兰从文明中心到边缘附庸的地位转变,也使其文化心理朝着“反俄罗斯”方向发展。然而,尽管乌克兰在国际法意义上是一个主权国家,但其至今都没能成为一个政治上具备主权国家成熟性的行为体。这或许是乌克兰悲剧的历史根源。

高程 |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迟有悔 (编写) | 文化纵横新媒体

【导读】

震惊世界的俄乌冲突,今天终于迎来对谈。俄乌谈判怎么谈、会谈什么、能否达到和解止战的效果,各方都拭目以待。根据此前的公开表态,双方在底线问题上都互不相让,其中的矛盾症结,实际上早自乌克兰问题成为一个问题开始,就已经埋下了。俄乌矛盾为何始终解不开?下一步局势如何发展?俄乌危机如何影响21世纪的世界秩序想象?《文化纵横》近日就此专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高程研究员。

俄罗斯和乌克兰为什么相互不服?高程首先揭示了两个当事国看待彼此的特有思维。俄乌两国有着特殊的历史文化渊源,如果仅从规范的主权国家角度或国际法角度来看,难以穿透这场危机的内在逻辑。在俄罗斯看来,乌克兰问题根本不是一个国际问题,而是一个后苏联时代独联体内部的问题;乌克兰也不完全基于主权国家观念看待俄罗斯,乌、俄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都成一体,但乌克兰从文明中心到边缘附庸的地位转变,也使其文化心理朝着“反俄罗斯”方向发展。然而,尽管乌克兰在国际法意义上是一个主权国家,但其至今都没能成为一个政治上具备主权国家成熟性的行为体。这或许是乌克兰悲剧的历史根源。

关于下一步的局势走向,高程认为,俄美之间,或俄罗斯与北约之间,不会爆发直接军事冲突;欧洲对俄罗斯的制裁与孤立更多是被动的,俄欧关系陡然紧张,但基本盘尚未遭到根本破坏;而最大的输家,则是乌克兰自己。高程也指出,以“势力范围”为核心概念的传统地缘政治范式正出现回归态势。从这个角度分析,就是美国对苏联遏制政策的制定者乔治·凯南,也认为“扩大北约将是整个后冷战时代美国政策中最致命的错误”。欧美阵营批判大国势力范围的“政治正确性”,避而不谈基于大国实力的地缘逻辑,完全漠视俄罗斯的安全关切,这也是导致俄乌之战的一个深层根源。

本文为文化纵横新媒体“国际观察”专栏特稿,原题为《俄乌冲突的深层根源与新“势力范围”之争》,仅代表受访人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俄乌冲突的深层根源与新“势力范围”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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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事国思维:俄罗斯和乌克兰为何相互不服?

《文化纵横》:乌克兰危机变成今天这个局面,超出很多人的预料。现有的分析很多,主要偏重于地缘政治、大国关系等分析,此前您的文章《乌克兰危机阴影下的大国关系》(点击标题可读)就有详细论述。但更多人好奇的是,乌克兰和俄罗斯走到这一步,双方到底是怎么想的?普京的电视讲话已有大量篇幅论述。对此,您怎么看?如果我们从当事国角度切入,是什么样的思维逻辑促成了他们的行动?

高程:俄乌两国存在长期的历史纠葛。对俄罗斯来说,乌克兰确实非常特殊。首先,从历史上看,整个俄罗斯帝国的发源就在基辅,当时叫基辅罗斯公国,罗斯是俄罗斯,基辅就是乌克兰。当然,这不是现在的国家乌克兰,而是以基辅为中心,一直到第聂伯河以西的部分。至于现在乌克兰的西部,以利沃夫为中心的区域,原来是波兰的领土。现在的乌东,也就是第聂伯河以东,包括现在普京宣布承认独立的两个州,以及哈尔科夫州、敖德萨州等地区,历史上属于俄罗斯的范围,大部分是俄语区,俄族裔占很大的比例。

历史上,乌克兰从未形成一个独立的王国,绝大多数时期“基辅罗斯”是一体的。俄罗斯与乌克兰作为两个独立民族国家,是后来苏联建立联邦的时候,人为制造导致的结果,二者在种族、文化和宗教上几乎没有区别。

其次,从地缘战略上来说,在俄罗斯的整个战略思想中,它周边的国家,特别是前苏联国家,被认为是其最核心的战略缓冲地带。当然,按今天的国际关系思维,很多人觉得所谓的战略缓冲区不重要,但是在俄罗斯的军事战略和国家安全战略中,这种观念被视为至关重要。俄罗斯有着对世界秩序的独特想象:俄罗斯在核心,往外是独联体国家,其中核心的是白、乌、哈,最边缘的是波罗的海三国,摩尔多瓦、格鲁吉亚和中亚其他几个国家则处于中间,再往外是俄罗斯的其他盟友。

尤其是对于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这两个东斯拉夫国家,俄罗斯很多时候并不以国际体系中的主权国家视角来看待。之前北约东扩到东欧和波罗的海三国,俄罗斯保持了忍耐,但在俄罗斯看来,北约绝不能扩张到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等核心地带。从俄罗斯的地缘角度来说,这种对文化和军事战略缓冲带的高度敏感性,是根深蒂固的。

特别是乌东部分,俄罗斯主张,是当年苏联时期俄罗斯馈赠给乌克兰的。但那时候俄乌是一家,同属一个主权国家,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实际上承认乌东地区(包括克里米亚)属于乌克兰,普京和俄罗斯人将其视为给乌克兰的“嫁妆”。但在俄罗斯的观念里,承认乌东地区主权从属乌克兰的前提是俄乌一家。而现在乌克兰倒向西方了,特别是在自2014年乌克兰危机以来,其政权实际上某种程度上已成为西方的傀儡,这意味着,原来俄罗斯承认乌东地区主权从属的前提已经不复存在。

所以从俄罗斯的角度看待乌克兰问题,它根本不认为这是一个国际问题,而更像是一个后苏联时代独联体内部的问题。当年苏联解体时,俄罗斯某种程度上是把独联体国家构想为一个松散的邦联,或者介于联邦和邦联之间性质的同盟。但后来俄罗斯实力衰退,加上北约东扩,这一构想落空了。这是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的一个心结。所以,从俄罗斯的角度看,它要解决的,其实是前苏联空间内的问题。在俄罗斯的思维里,普京如果能收复故土,那么他在俄罗斯历史上的地位,将成为仅次于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或许还有斯大林)的千古一帝。所以,俄乌危机的内在逻辑,如果仅从规范的主权国家角度或国际法角度切入,很难解释。俄罗斯对乌克兰的这些固有观念和对待方式,与它对前苏联空间之外的其他国家很不一样。

另一方面,从乌克兰的角度来说,它也不完全是出于主权国家的理念在看俄罗斯。在基辅罗斯的历史上,乌克兰曾是文明中心,罗斯反而比较边缘,因为当时的罗斯靠近东部,相对更为蛮荒。但罗斯人的扩张性很强,军事崛起之后,双方力量对比发生变化,中心逐渐转移到了罗斯那边。所以,与白俄罗斯等传统的斯拉夫势力范围相比,乌克兰其实并不太服俄罗斯,认为最初它才是基辅罗斯文明发源的中心。

通俗一点说,乌克兰觉得跟俄罗斯是孪生兄弟,本来乌克兰是大哥,后来却变成小弟,而且在后来的历史过程中,乌克兰整个民族的精华被俄罗斯吸收了(俄罗斯历史上很多精英人物其实都是乌克兰族裔),以至于一步步成为俄罗斯的附属。这种文化心态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乌克兰从依赖俄罗斯,到后来逐渐变成反俄罗斯先锋——但这并不是一种成熟的民族国家意义上的独立自主意识。

事实上,这也是很多前苏联国家的悲剧。乌克兰之所以走到今天,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它不是一个政治上具备主权国家成熟性的行为体,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认同观念——因为乌克兰几百年来都不具备民族国家的要素,经人为塑造后解体“被”变成一个主权国家,也不过30年光景,实际上缺乏一个主权国家所应具备的民族国家认同和成熟行为模式,表现在行事思维上就是民意的极端性强,极端之间的转换也很快。一个鲜明的例子是,我们看到今天乌克兰的反俄情绪高涨,但就在不久前,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前,一项民意调查问及哪个国家最能够代表未来国际秩序的样板时,当时压倒性的民意认为是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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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前瞻:下一步会发生哪些连锁反应?

《文化纵横》:过去一周,形势变化极快。据媒体报道,今天俄乌开始谈判。对下一步的局势发展,您怎么看?后续会有哪些连锁反应?

高程:这次事件,从本质上来说,是俄罗斯对于北约多年东扩的一次剧烈反弹,与此同时,普京也有意修复原苏联空间中俄罗斯的核心利益地带,特别是亲俄族裔占主导或者俄罗斯影响力占主导的周边地区。

西方阵营的反应总体来说比较克制。我的基本判断是:不会爆发俄罗斯和美国之间或者俄罗斯和北约之间的直接军事冲突。北约、美国不会为乌克兰的分裂进行军事背书,欧洲当然更不会,但欧美肯定会采取更严厉的制裁,政治上孤立俄罗斯,经济上压制俄罗斯。

通过这件事,美国不仅可以遏制俄罗斯,也进一步疏离了俄欧关系。现在这个效果实际上已经达到了,美国完全没有必要诉诸武力,而且即便是经济制裁,成本主要也是由欧洲承担,不是由美国承担。所以在这件事上,美国其实没有成本,而最大的输家则是乌克兰。

欧洲在这个事情上的分歧会加大。在俄罗斯问题上,欧洲其实一直比较分裂,传统的欧陆国家,比如说法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在对俄问题上一直坚持和谈。普京宣布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独立之后,马克龙还在斡旋。欧洲以法国为首的大国,有战略自主的意图,这也是美国不能接受的。当然,欧洲在对俄问题上也有鹰派,比如英国、波兰、波罗的海三国,这次事件会激起它们的仇俄升级,形成对欧陆大国战略自主的掣肘。总体来说,欧洲对俄罗斯的制裁与孤立,更多是被动的。从中长期看,俄乌关系不会对俄欧关系的基本盘造成特别大的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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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局透视:传统国际关系范式的回归

《文化纵横》:您也提到了“缓冲区”“势力范围”等政治话语。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曾提出,“‘势力范围’的概念在21世纪没有立足之地。”美国参议院桑德斯则以两百年来的门罗主义作为证据,指出美国拒不考虑俄罗斯的安全诉求、坚持不接受“势力范围”原则是虚伪的。您如何看待围绕乌克兰危机的“势力范围”之争?

高程:传统的地缘政治观念主要基于19世纪欧洲的大国均势理论,强调大国以实力原则拥有“势力范围”和战略缓冲地带,这种国际关系范式在冷战后一度被认为已经过时。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前十几年极度虚弱,所以在美国作为单级霸主塑造的新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中,除了美国可以在全球拥有联盟体系和势力范围,其它国家都不具有这样的能力和国际合法性。

苏联解体后,美国一步步蚕食原苏联的空间和势力范围,通过政治渗透和颜色革命,控制俄罗斯周边独联体国家政权。当俄罗斯还处于实力恢复期时,对美国的进攻性战略采取了忍耐态度。但随着实力恢复,俄罗斯开始质疑美国主导的单边国际秩序,而且凭借外交独立和军事自助,经营起周边势力范围,这就突破了除美国之外的大国不得有势力范围的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在普京政府和多数俄罗斯人看来,美国的行为完全漠视俄罗斯的安全关切,和俄罗斯作为地区大国对周边势力范围的政治诉求,不断挤压和削弱俄罗斯的生存发展空间。当美国和北约的触角深入俄罗斯地缘安全的中心地带,俄罗斯绝不允许给美国任何机会,将乌克兰打造为遏制俄罗斯的军事桥头堡。

随着俄罗斯实力的恢复,中国等新兴大国的崛起,地缘政治范式出现回归态势,这是不以美国自由主义建制派精英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由主义民主阵营不肯承认基于大国实力的地缘逻辑,纠结于大国势力范围的“政治正确性”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美国与具有军事自助能力的全球和地区大国之间的矛盾。

如何理解“势力范围”?从进攻性角度来说,可以理解为大国沙文主义的体现,但从防御性角度而言,其实也是大国对自身安全利益的考量。“势力范围”不是一个法律问题,而是一个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与此同时,不能简单地以手段是否强硬,来判断一个国家是战略进攻还是战略防御。俄罗斯拒绝美国把军事力量推到自家门口,试图制造战略缓冲地带,就俄美之间而言,这是针对美国压力的一种战略防御;而美国跨越大西洋,把军事力量投送到距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国家门口,由此针对其他大国,这是真正的战略进攻。

此外,谈及地缘政治或者势力范围,大多数人往往局限于大国视角。但实际上,被视为势力范围的那些中等国家或小国,也有各自的利益考量,有的甚至可以充分利用翘板作用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比如越南、朝鲜和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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