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政治调整时代的关键矿产竞赛

原创 谈行藏、述垚2022-08-27 云阿云智库•能源战争

导 读

今年初，美国地址调查局公布了最新的50种关键矿产目录，3月，拜登援引《国防安全法》，试图从国家层面推动锂、钴、镍、石墨、锰等物种蓄电池所必须的关键矿物的生产。关键矿产是指在第四次工业革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矿产。此前处于风口浪尖的稀土元素广泛被应用于高科技产业；而随着清洁能源转型和低碳时代到来，发电和储能技术——尤其是新能源汽车电池组对锂、钴、镍等元素的大量需求，将这些矿物的供应链保障推到了重要的战略位置。

本文认为，当今位居关键矿产清单之首的是稀土、锂和钴，因为它们对高科技设备的运行必不可少，地理分布高度集中，往往位于不稳定地区或争议地区，并且需求在不断增长。中美贸易战和新冠疫情影响下，关键矿产的地缘政治开始凸显。通过分析三种矿物的地缘政治格局，作者发现，中国已经在稀土和锂这两种关键矿产上占据了主动位置，并通过“一带一路”倡议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提供不同的经济选项，以获取在其他矿产上的联盟或互惠关系。与之相反，西方国家则难以提出有效的资源战略，互相之间也缺乏有效协调。由此，作者呼吁政策界和学术界应克服市场和技术万能思维，借鉴中国的战略经验，尽早做出系统性应对。

美国、澳大利亚、日本、欧盟等近期纷纷以国家层面的政策手段和联盟关系促进自身的关键矿产安全战略，这些行动表明，未来在关键矿产上的争夺将异常激烈；与意识形态分化的情况相比，领先的工业大国在该领域的战略或将不断趋同。未来走向如何，需要进一步关注。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编译此文，供读者参考。本文原刊于《国际观察》（the International Spectator），仅代表作者观点。

地缘政治调整时代的关键矿产竞赛

文｜Sophia Kalantzakos

翻译｜谈行藏、述垚

来源｜the International Spectator

美国总统拜登于2022年2月22日在华盛顿举行的关于确保关键矿产供应链安全的线上会议上发表讲话。会议宣布对经营着美国唯一的稀土元素加工和分离设施的MP Materials拨款3500万，以加强关键矿产供应链。

当第四次工业革命启动，全球经济减碳发展以应对气候危机，一场确保不间断获取关键矿产（Critical Mineral Resources）——也就是那些在高科技产业、可再生能源和国防应用方面至关重要的矿产——的新竞赛随之开启。鉴于全球都对这类原料有所依赖，资源稀缺的可能越来越成为国家和行业的担忧。虽然还没有一种矿产真正面临库存枯竭的问题，但由于禁运、军事冲突、贸易战以及最近的新冠疫情等原因，供应中断变得越来越频繁。此外，地缘竞争也越来越跟关键矿产的获取纠缠在一起，因为它们是下一次全球经济转型中不可忽视的关键因素，地理分布上高度集中，又非常脆弱易破坏。

这些潜在风险促使主要工业国家编制关键矿产清单：美国和日本2008年完成，欧盟则在2011年。关键矿产的选择基于对关键的定义，主要侧重于供应链的脆弱程度和矿产在其用途的功能、产量上的重要性，一旦缺乏，对经济和安全带来的影响越大就越重要。虽然对“关键”的定义依然存在激烈争论，但一个普遍共识是，供应链安全相关问题是一个关键点。这些辩论还引发了复杂的关键矿产议程，不仅涉及产业关切，还反映了在不断变化的全球权力环境中的国家利益。

正在发生的地缘政治重大转变是中国崛起的结果；它的规模和增长正在扰动现有秩序并挑战传统工业强国（美国、欧盟和日本），这些国家不再是全球经济及其未来转型的唯一驱动力。此外，自 2013 年以来，中国的崛起就与发展中世界社会经济转型的具体“双赢”愿景相伴随。“一带一路”倡议旨在将欧亚大陆和非洲联合起来，并与南美洲连接，形成无缝贸易空间并高度联通（运用5G网络和人工智能进行陆地、海上、空中、网络空间全方位互通）。

作为一项全球事业，中国和“一带一路”倡议需要关键矿产，以推动引领和主导创新、数字化和绿色经济，就提高了为获取这些矿产而做出的投入。例如，5G 的部署将扩展移动网络以支持多样化的服务和设备，从而重新定义零售、教育、交通和娱乐等多个行业。此外，人工智能正在迅速发展，有望加速企业和组织的创新、效率以及可持续性。这两项技术驱动的事业构成了下一次工业革命的支柱，其复杂的体系是关键矿产的主要消费者。

在这种科技驱动的世界里，主要工业经济体之间的竞争只会加剧。美国认识到其在高科技和创新技术领域的主导地位面临越来越大的威胁，便直接攻击了中国领先的全球信息和通信技术解决方案提供商华为，以遏制其在全球市场日益增长的渗透率。此外，墨卡托中国研究所（MERICS）最近的一份报告证实，欧洲越来越忧虑“中国制造2025”（MIC25）计划的最终目标可能是积极用国内技术取代国外技术，并进入国际市场。根据这份报告，2018 年中国在欧洲的外国直接投资价值的 58% 分布在核心产业中（如机器人、能源设备和下一代信息技术）。

新冠病毒的意外传播对供应链和需求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最新影响，也使其系统性漏洞暴露无遗。新冠的影响引发了行业和政策制定者的进一步担忧，他们不再把供应链扰动归因为市场投机，并试图探寻供应链多元化和韧性建设之道。另一些人认为自由市场和进一步的创新将确保矿产的供应，但这种观点低估了不断发展的全球调整的地缘政治影响，和其他不均等、预料外的供应中断的可能性。

此外，新冠危机的影响为部署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提供了第一个机会窗口，以弥补员工物理隔离造成的不便并帮助遏制传染。在中国，新应用在危机时期找到了完美的试验场。5G网络正在加速扩张，以满足对远程工作和医疗保健日益增长的需求，并将加强中国在工业互联网、机器人技术、移动电子商务和其他重要经济领域（包括智慧城市技术和监控技术）的竞争优势。与中国相比，欧洲和美国都发现自己在部署有效的数字解决方案方面毫无准备且进展较慢，开始争先恐后地弥补明显的不足。

所有这些技术的矿产消耗达到前所未有的规模——几乎对元素周期表中的每种元素都有需求。位居关键矿产清单之首的是稀土、锂和钴，因为它们对高科技设备的运行必不可少，地理分布高度集中，往往在不稳定地区或争议地区，并且需求还在不断增长。世界银行 2020 年的一份报告表明，为满足清洁能源的需求，到 2050 年，锂和钴的产量可能要增加 500%。

这些矿产的开采、提取、加工和生命周期结束都要付出相当大的环境和经济代价。仔细研究这些关键矿产，可以看出，激烈的地缘政治竞争与去碳化和第四次工业革命相重叠，预示着获取和控制这些矿产的竞赛正在加速。或许更重要的是，它说明了‍中国集中化的经济和战略规划以及特定的发展模式如何又一次展现出相对于互相竞争的民主国家的重大优势——后者无法对日益增加的失衡进行有效补救。

1.稀土的地缘政治

2010 年，元素周期表中的17种元素被统称为稀土，让人们看到了关键矿产资源竞争及其可能的影响。在那之前，这些矿产在矿业和科技行业之外基本上不为人知，尽管它们已经成为可再生资源和绿色技术（如风力涡轮机、太阳能电池板和高效照明）、高科技应用（如如计算机、智能手机和医疗应用）和国防工业（如导弹制导系统、智能炸弹和潜艇）等领域的生产中必不可少的原料。

事实上，很少有学者、战略家或政策制定者考虑过将它们纳入经济治国方略和资源竞争的论述中。是地缘政治凸显了它们的巨大意义，将它们从简单的工业原料转变为具有战略和经济意义的物质，值得为全球头条新闻所报道。人们突然意识到中国不仅几乎垄断了这些关键矿产，控制着世界 97% 的产量，而且可能愿意利用其控制权来实现地缘战略目标，这个认知被当时的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称为“觉醒”，并促使其向世界各国发出了呼吁。

虽然中国以外的其他国家也有稀土，但大多数地区提取和加工在经济上并不可行，即使开采稀土可能仍然具有经济意义，开采和加工也对环境有害。此外，稀土作为镧系元素的一部分，并非都具有同等价值——轻稀土储量更丰富，而重稀土更稀有、更昂贵、更关键。事实上，随着稀土磁体的产量在未来大幅增加，其经营将在经济上越来越依赖少数个别稀土元素，这将又影响稀土定价机制。此外，矿山投入运营的准备时间至少需要十年，它是典型的资本密集型产业。

新技术应用已将稀土转变为令人梦寐以求的原料，重要到中国在其工业和经济发展计划中赋予了其战略资产的地位。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中国一直在追求从单纯的稀土原材料出口国转变为国内最终产品的生产国，从而为其经济增值。因此，为了应对一系列其他国内生产挑战（例如非法采矿和出口），以及日益严重的环境恶化，中国在2010年夏季首先将稀土的出口配额缩减了40%。同年9月，中国“非官方地”抵制了对日本的稀土出口，原因是在东海钓鱼岛附近发生的一起事件。

稀土危机引发了国际社会对依赖单一供应商问题和对中国将在地缘政治争端中使用经济方略的担忧。这种担忧导致了稀土价格急剧上涨，并促使欧盟、美国和日本之间建立了三方合作循环，尝试通过关注替代、多元化、节约、回收和再利用来寻找创新方案，摆脱对稀土的惊人依赖。两年后，即2012年，欧盟、日本和美国同时向世界贸易组织 (WTO) 提出申诉，要求与中国就其对稀土、钨和钼的出口限制进行磋商。

然而，这两项举措的执行都有相当程度的延迟。第一次三方研讨会于2011年10月，即危机爆发一年后举行；向 WTO 提起申诉，则在危机最严重的两年后。2014年，WTO作出裁决，一年后，中国取消了有争议的出口关税以遵守裁决。

在危机最终平息后，稀土明显可以作为一个突出的案例进行研究，以说明未来资源竞争、尤其是在关键矿产领域的竞争，会变得更加显著。那之后，情况变得更加令人担忧。最近的贸易战，尤其是中美之间的贸易战，削弱了 WTO 的中心地位，加剧了政治竞争，减少了科学合作，并揭示了中国与西方大国（包括日本）的经济和领导雄心之间的明显冲突。

因此，当特朗普政府将稀土列入将要对中国征收关税的“2018年夏季产品清单”时，稀土出现在贸易战的中心。鉴于美国在 2017 年没有在国内开采任何稀土，而是从中国进口了 78% 的稀土化合物，这一决定因其缺乏远见而成为头条新闻。同样，其他标记上是来自其他地方的稀土其实主要也是来源于中国。事实上，2018 年美国进口的稀土化合物和金属的估计价值为 1.6 亿美元，比 2017 年的 1.37 亿美元有所增加。对稀土征收关税的决定将对美国的科技行业产生不利影响，这就是为什么美国政府2018年9月发布的最终清单中删除了它们。

稀土危机引起了对关键矿产的普遍关注，并促使学者、研究人员、政策制定者和行业专家确定了一些同样可能面临风险的关键原料。例如，钴和锂也已成为高科技、绿色经济和国防工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仅有少数几个地区开采。可以肯定的是，钴和锂都不像稀土这么来源地唯一。然而，对这些关键矿产的需求正呈指数级增长，导致生产能力吃紧，影响开采区域的环境，并使得公司和国家在争夺新一代重要资源上相互竞争。

就稀土而言，中国因其领先的加工能力而继续主导生产和供应。虽然经常有关于可能发现大量稀土的新地点的报道，但高成本融资、长交货期和显着矿产价格波动的严酷现实抑制了对这类新发现的热情。中国以外最重要的稀土矿业公司仍然是澳大利亚的莱纳斯（Lynas）。2009年，中国试图收购其51% 的股份，但澳大利亚政府以“保证市场上有非中国控制的稀土资源”的战略需要为由拒绝批准。事实上，在市场急剧调整之后，2011年，日本战略性地决定通过提供总额 2.5 亿美元的贷款和股份收购来维持莱纳斯的运营，换得在之后十年内获取8500吨稀土产品。莱纳斯的股价从2011年的每股2.65美元一路跌至2015年6月的每股4美分，就在同一时期，美国稀土矿业公司莫利矿业（Molycorp）宣布破产，进入重组程序。

▲ 土耳其上月宣布在斯基谢希尔发现总量高达6.94 亿吨的稀土矿床，图为土耳其能源部长 Fatih Donmez 在埃斯基谢希尔的稀土矿场外。

虽然稀土在应用中的产出和效率在不断提升，类似的替代品也不容易获得，科学家们还是一直在研究如何在不影响效率的情况下尽可能替代或减少使用量。尽管如此，中国的主导地位仍然有增无减，而中国对这些矿产的需求也在迅速增长。事实上，自 1985 年以来，中国在 2018 年首次成为几种稀土元素的净进口国。这意味着随着中国从国外进口稀土进行下游加工，市场将迅速趋紧。

稀土案例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很少有政府明确提出有效的资源战略，更不用说实施了。因此，中国至少领先了其竞争对手十年。因此，稀土在2019年再次成为头条新闻，当时中国“表示”可能将这些矿产“武器化”，作为在与美国的贸易争端中的筹码。然而，潮流可能正在转向，一个例子是：特朗普政府宣布了与澳大利亚合作资助和开发关键矿产项目的计划。

在此期间，中国在国内整合了该行业，六家国有企业负责大部分供应。虽然非法生产仍然是原材料的重要来源，但自 2016 年以来，地方和中央政府的努力已将非法稀土出口显著遏制了近 50%。同样，减轻环境退化和清洁生产的努力也正在进行中。

然而，中国以外的精炼稀土产量甚至比原材料的供应更加稀缺，这导致了对供应链风险的担忧。新冠疫情的爆发影响了稀土的生产：一些报告表明，在疫情期间，稀土行业的产能仅有20%到30%。因此，中国宣布将2020年上半年矿产产量配额在2019年的产量上增加10%。政府公告中没有提及稀土加工中冶炼和分离成为可供生产商使用的各种矿产的配额。中国交通网络的中断也影响了稀土向国内外消费者进行分销的流程。虽然新冠疫情也抑制了磁铁和催化剂制造商对稀土的消费，可一旦需求水平恢复正常，供应短缺最终可能引发新的价格上涨。（译注：2021年我国稀土产量占全球产量的60%，出口也有所上涨，出口相关材料中，加工化合物占比80%以上。价格方面，2021年价格平均上涨约80%，2022年年初至2月大幅上涨，后逐渐跌回年初水平）

2.对锂和钴的争夺

稀土并不是唯一对下一阶段技术革命至关重要的材料，锂和钴也在关键矿产列表中。加速到来的气候危机导致的主要能源转变表明，化石燃料（煤、石油、天然气）最终将被淘汰，不再是主要的能源生产来源。经过发展，使用可再生能源的现代智能电网将逐步满足家庭和工业能源需求。更具体地说，最大的变化之一将发生在交通运输部门，在过去十年中，交通运输部门的排放量占全球排放量的20%以上，现在已经开始向替代能源汽车过渡，电动汽车 (EV) 的份额不断扩大。锂和钴都是这一重大转变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2018 年 5 月，美国内政部跟其他部门、机构协作，发布了 35 种关键矿产清单，其中除稀土外还包括锂和钴。该清单是根据总统的第13817号行政命令“确保关键矿产安全可靠供应的联邦战略”制定的，这表明当前美国政府的方法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做法也似乎更符合对持续增加的关键矿产获取的忧虑。同样，欧盟也发布了包括稀土和钴（以及其他元素）在内的清单，并强调了锂对电池技术的重要性。反过来，日本拥有大量稀有/关键矿产。并且会通过日本国家石油、天然气和金属公司（JOGMEC）——一家政府机构，为日本公司的金属资源勘探项目提供平等的股权支持或贷款。这些举措凸显了在地缘政治竞争加剧的情况下，锂和钴如何成为令人垂涎的资源。

3.锂

对锂离子电池不断增长的需求，刺激锂产量在21世纪飙升。混合动力和电动汽车于1990年代末开始进入市场，加速了交通运输行业的转型。这些新车需要研发和生产充电式的新型高能量密度电池。在充电电池中，锂离子电池的能量和功率密度组合最高。所有金属中，锂重量最轻，结合成本优势、充电率、重量、维护、自放电和循环寿命考虑，锂的电化学潜力最大。此外，充电式锂电池现在已成为日益增长的便携式电子设备市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还被应用于电动工具、电动汽车和电网存储。因此，多种需求驱动因素导致锂产量飙升。根据美国地质调查局（USGS）的数据，2015年锂的全球产量为3.15万吨，而2018年达到8.5万吨。

锂资源高度集中在南美洲，尤其是阿根廷（1700万吨）、玻利维亚（2100 万吨，大部分仍未开发）和智利（900万吨）；在锂资源上的主导地位使这三国以“锂三角”闻名。澳大利亚紧随其后，估计拥有680万吨已确定的锂资源。中国锂储量排名第五，为450万吨。保证锂供应的安全，已越来越成为美国和亚洲科技企业的当务之急。因此，这些公司试图与世界各地的锂勘探公司建立战略联盟。理论上来说，锂储量是完全充足的，但鉴于当前重大技术转型正在发生，最重要的是矿物进入市场的流量。换句话说，供应中断的可能性很大，尤其是在矿产供应链高度集中的情况下。

与稀土相比，行业似乎对锂安全采取了更积极的做法。尽管如此，中国仍继续采取措施提高本国在锂生产中的战略地位，并且没有受到竞争对手的明显举措的阻碍。中国企业在南美和澳大利亚都进行了矿山投资，以确保它们在下游行业保持主导地位，并对供应链有的总体控制。例如，2018年，在深圳证券交易所上市的中国天齐锂业成为智利化学矿业有限公司（SQM）的第二大股东。它还持有世界上最大的位于西澳大利亚格林布什（Greenbushes）的硬岩锂矿51%的股份。天齐锂业是完全垂直化集团，即它涉足锂产业的全阶段——开采、下游生产、加工和销售各种优质锂产品。这些产品包括锂精矿和先进的锂化合物。中国最大的锂生产商江西赣锋锂业也实现了垂直整合。

无论经济学家多么希望将政治从决策中剥离出来，现实情况仍然是，出于地缘政治考虑或新的国内规划优先事项而做出的意料之外的政策决定，往往会推翻长期的经济设想。例如，中美贸易战和中国政府决定在2019年夏天将对电动车生产的补贴减少一半，并取消对续航里程低于250公里的车辆的补贴，都对电动车的销售产生了负面影响。因此，市场影响促使锂价格下跌。毕竟，中国是电动汽车生产和销售的全球领导者。2017 年，中国生产和销售了77万辆电动汽车，预计 2020 年这一数字将达到200万辆。2018年，全球电动车销量为210万辆，与2017年的总销量相比，增长了64%。

然而，电动汽车的生产仍然昂贵，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对消费者和制造商进行补贴，补贴旨在推动电动巴士生产和客车行业的快速发展。除中央政府外，中国的城市还为部署电动汽车提供了激励措施，以减少空气污染。这些激励措施包括保证发放车辆执照，和更多进入公用车道的机会。因此，补贴计划的变化，加上对贸易战导致经济放缓的担忧，对锂的需求产生了负面影响，并抑制了投资者对该行业的预期。

与此同时，南美政局动荡也成为行业关注的焦点，令锂市场的预测恶化。当地社区封锁了智利阿塔卡马的矿山，抗议社会不平等和环境退化。采矿业不仅占全球能源使用量的11%，而且其运营加剧了水资源压力。事实上，六家最大的企业70%的采矿项目都在本就严重缺水的地区运营。此外，在 2018 年，智利国家经济发展局（Corfo）引入了极高的锂矿特许权使用费，这压低了当地生产的竞争力，尤其是在全球价格低迷期间。阿根廷则正在努力应对新的金融危机，导致其货币比索自2018年以来贬值约三分之二。此外，2019年10月大选后的政府更迭，预计将对新项目的投资以及供应水平产生不利影响。玻利维亚是拥有最大未开发储量的国家，该国的锂矿开发合同一直备受觊觎和争夺，中国的竞争对手在这场竞争中激烈地与中国争夺控制权，影响了当地政治和投资。

澳大利亚目前是世界上最大的锂生产国，2019年锂产量为4.2万吨。鉴于澳大利亚在许多关键矿产中的储量，它已开始确定其在关键矿产生产和出口方面的利基。由于许多国家现在正在采取包括供应多元化在内的战略，澳大利亚发现自己处于得天独厚的位置，因为它不仅可以供应稀土，还可以供应锂和钴。日本已经在那里投资，而特朗普政府最近开始与澳大利亚政府进行谈判，以进行更密切的合作和采购关键矿产。根据其2019年政府报告，澳大利亚也一直在探索投资下游加工的可能性。

尽管如此，澳大利亚在寻求建立关键矿产优势时，既不能忽视中国，也无法与中国为敌。原因是中国既是澳大利亚矿业的一大投资者，又是其矿产的进口国。总体而言，中国是澳大利亚最大的贸易伙伴。由于地理位置接近，煤炭（占13%）和其他矿物构成了澳大利亚对中国的主要出口。虽然澳大利亚可能认为自己是关键矿产竞争中的控制者，但它可能会发现自己不愉快地被卷入一场大国竞争，并有可能成为第四次工业革命带来的转型中的热点地区。

此外，澳大利亚缺乏供应链控制所需的那种垂直化，并且获得这种能力的成本可能会令人望而却步，因为澳大利亚的劳动力成本比中国高很多倍。在价格飙升的同时，澳大利亚的矿业公司专注于提高产量。现在价格暴跌正在产生相反的效果。锂产量从2017年的4万吨上升到2018年的5.88万吨，但在2019年急剧回落至4.2万吨。许多公司现在似乎无法重组其债务，并且正在努力整合生产商，以抵御中美贸易战造成的风暴。由于政府对新冠疫情的反应引发了新的全球经济衰退，新投资的信贷和融资也收紧，澳大利亚将更难成功实施其计划中的关键矿产战略，至少在中期内是这样。

4.钴

钴是电池、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和电动汽车的关键成分，也是一种矿产资源，其地理集中度更接近于稀土的情况。例如，刚果（金）是非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钴矿产量却占世界钴矿产量的60%以上，拥有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储量，2019年估计为360万吨，是澳大利亚的三倍。事实上，铜和钴合计占刚果（金）出口收入的 80%。

2016年国际特赦组织的一份报告提出了关于道德采矿实践的问题，该报告引起了世界对刚果采矿业的劳工问题的关注。数以千计的手工采矿者，包括儿童，在没有安全防范措施的情况下，深入地底挖掘钴。部分是为了回应对童工的抗议，2018年，新的采矿法将刚果（金）的钴使用费从2%提高到10%，在外国投资者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例如，瑞士矿业公司嘉能可（Glencore）在2019年夏天宣布，它将关闭其在穆坦达的矿山，因为它不再具有经济效益，并称钴价下跌、成本和税收增加是其决定的主要原因。嘉能可决定将对该矿进行为期两年的维护和保养。这是一件大事，因为穆坦达是世界上最大的钴矿，2018年产量为2.7万吨，占全球供应量五分之一左右。

穆坦达的钴矿，嘉能可是世界最大的钴资源开采商和供应商，控制钴资源量约占刚果（金）在产矿山钴资源量的67%，占世界钴矿储量的49%。

有趣的是，2019年10月，中国电池制造商格林美公司与嘉能可签署了一份为期5年的采购协议，通过该协议，它将在2020年至2024年期间购买至少61200吨钴（译注：2020年，格林美宣布采购协议合同期限延长至2029年，采购数量增加一倍有余）。在一份声明中，格林美董事长许开华强调，该协议代表了“格林美钴采购战略的一个重要基石，因为它将支持格林美继续为中国新能源市场做出贡献”。

在刚果（金），中国确保其行业影响力的战略使其再次脱颖而出。2018 年，在双方政府的支持下，中方成立了由35名成员组成的中资矿业公司联盟。中国还是美国钴进口的主要供应国，也是全球钴的主要消费国，其消费量的 80% 以上用于充电式电池行业。

最近，新冠疫情影响了中国的钴需求，抵消了嘉能可关闭穆坦达矿的决定可能引发的库存损失。由于市场趋紧和中国需求增加的预期，钴价大幅上涨。然而，病毒的传播以及中国实施的严格隔离措施影响了主要在中国生产的电动汽车的电池生产，从而减少了对钴化学品的需求。业界认为，一旦疫情得到控制，需求就会增长。

虽然澳大利亚在一定程度有助于钴供应的多样化，但2019年其钴产量仅为5100吨，而刚果（金）的钴产量从2015年的6.3万吨增加到2019年的10万吨，这使得刚果（金）成为钴矿采购中最关键的参与者和争夺热点。

5.“一带一路”倡议对关键矿产竞争的影响

直到最近，学术界、政策界和技术界还在争论稀缺性问题。“丰饶论者”认为，物质枯竭并非迫在眉睫，而市场和创新将有助于解决短期的供应危机。他们指出了诸如回收和替代等技术解决方案，以应对任何当前感知到的稀缺。他们还拥护知识产权和专利，并表示相信主要技术参与者将合并为少数占主导地位的公司。这些所谓的途径，即使没有完全忽视，至少他们也低估了地缘政治的干扰因素。在他们看来，就算危机发生，也将是短暂的，并会带来更多创新。

这些说法有几分道理。回收在技术上可行，但在经济上不一定。一些应用已经开始替代或减少关键矿产的使用。例如，就锂而言，实验室一直在探索用镁作为替代品，因为它价格低廉且储量丰富。关于知识产权，虽然知识产权保护创新，但这个话题一直是欧洲、美国、日本和中国之间持续摩擦的一部分。此外，一些发达国家出现了对自由贸易协定和无节制的全球化的反弹。民粹主义和资源民族主义到处抬头，由美国发起并在全球蔓延的贸易战就是证明。

更重要的是，丰饶论者可能低估了一场重大的地缘政治变化。“一带一路”倡议体现了中国不断增强的全球实力，这项倡议旨在为发展中国家带来陆、海、空和网络空间的互联互通，整体规模从1万亿美元到8万亿美元不等。到目前为止，它主要支持能源和交通项目，两者分别占“一带一路”投资和建设合同的38%和27%。它以高速公路、铁路、港口、机场、大坝、管道、现代电网和开放的贸易和投资网络为特色，这些项目将推动全球完成转型。这是一个资源密集型、资本密集型和劳动密集型的全球计划。

因此，在竞争对手眼里看来，作为主要投资者的中国正在巩固全球伙伴关系网络。平心而论，中国在一个已经被经济强国们瓜分殆尽的世界中寻找资源、市场和政治伙伴。中国所处的外部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在哪里寻找原材料以及如何确保获得原材料。而对那些感到受制于西方大国投资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方案的发展中国家来说，中国建立的关系网络提供了服务和替代方案。因此，“一带一路”倡议不仅巩固了中国现有的投资，还向在亚洲、非洲和南美洲的合作伙伴展示了另一种发展愿景。

中国提出成为发展中国家的一站式服务商，这对美国、欧盟和日本构成了威胁，这些国家在战后世界主导着工业、贸易、技术、国防和国际机构，并起草了发展战略、规范和治理系统，同时对许多国家的财务状况横加指点。在减碳世界经济中争夺市场和技术领先地位的竞争中，那些拥有大量关键矿产的国家可能会发现自己处于风暴中心。刚果（金）、智利、阿根廷、玻利维亚等资源丰富的国家都热切地希望成为中国项目的合作伙伴，而他们的关键矿产则受到中国竞争对手的觊觎。

此外，中国还在寻求建立一个数字保护伞，使众多没有自己的科技巨头的国家能够参与到由中国科技产业主导的互联网经济中。中国的电信公司已经在非洲和“一带一路”沿线的其他地区取得了重大进展，这些市场依靠移动银行和互联网来保持经济增长并与更大的市场相连接。所有这些项目都需要关键矿产，鉴于“一带一路”的发展势头，需求的增长只会加速。

新冠疫情一方面让世界经济陷入瘫痪，另一方面将成为数字“一带一路”项目的游戏规则改变者。为抗击疫情，中国政府允许引入新的人工智能技术。因为线上经济活动的暴增，中国还加快了5G网络的部署步伐。尽管新冠疫情仍在持续，其全球影响可能尚不清楚，但它已成为推动新技术在整个经济部门中快速应用的催化剂。虽然有人认为疫情危机将是短暂的，但它所推进的变革将继续存在，并且只会随着我们向前走而增长。

6.结论

地缘政治的调整、减碳的紧迫性以及在数字化世界中引领5G和人工智能的竞赛，已将关键矿产推上工业大国之间竞争的中心舞台。此外，一场全球较量持续加剧，它始于美国对中国发起的挑战，但已扩展到其他竞争对手、甚至是其盟友。这场较量对现存世界秩序的影响，引发了大量推测和焦虑。确实，新冠病毒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贸易障碍并导致供应链严重中断，现有的漏洞被放大了。它还加快了新的高科技和数字应用的部署以及人工智能在多个行业的引入。

随着全球经济努力寻找新的立足点，“一带一路”倡议的庞大规模和范围很可能使天平向有利于中国的方向倾斜。中国已经在人工智能和 5G 技术上投入巨资。通过“一带一路”倡议，它提供了融资、关系以及获得关键矿产和其他重要资源的途径，这些都是改变发展中国家的世界和超越其工业竞争对手所需的。

这些事实不应该被忽视。自由民主国家的政府、工业界和政策制定者应寻找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如国家投资于勘探、回收、替代、供应链多样化、立法应对、起草关键矿产清单和深化创新。但他们同样必须意识到，在这个新时代，他们在维持地缘政治事务上的协调所面临的最大弱点是，他们对确保关键矿产的战略采取零敲碎打的方法，以及缺乏协调的伙伴关系。中国的模式将经济、战略和安全利益结合在一起，这可能为制定新的关键矿产议程提供一些有益经验。地缘政治变化和经济转型的结合，很可能比预想的更早到来，可能会成为现状的最大破坏因素。

作者：索菲亚·卡兰扎科斯

纽约大学环境研究和公共政策领域全球杰出教授；研究领域为全球环境治理、资源竞争、能源、中国“一带一路”倡议、欧盟制度等。著有《中国与稀土的地缘政治》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