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学界     
郑若麟:划分今天世界两大阵营的不再是意识形态,而是全球化

作者:郑若麟|春秋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曾常驻巴黎二十余年

来源:观察者网

进博会主宾演讲、豫园夜游私宴、40亿欧元主权债券、《中法关系行动计划》……

此次法国总统率团访华,从政治到经济,中国都给予了高规格待遇,也让外界猜测中法关系急剧升温背后的全球格局会有怎样的变化。对此,观察者网专访春秋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曾常驻巴黎二十余年的郑若麟老师,解读中法关系和全球变局。

【采访/观察者网 小婷】

观察者网:此次进博会,法国是主宾国之一,同时马克龙还要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从这几天的行程来看,不论是进博会还是国事访问,中方对马克龙的待遇都非常高,中国为什么如此重视马克龙此行?

郑若麟:中国重视马克龙这次访问,是有比较深刻的原因。首先当然是进博会首次迎来一个经济大国、特别是欧盟的两个轴心国家之一的法国出席,这可以说是为上海的进博会站台,对中国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支持,这是一方面。

第二,因为法国现在的地位确实有所不同,英国脱欧以后,法国就成为五个常任理事国中唯一拥有否决权的欧盟国家,而且还是一个核大国。而马克龙在中美贸易战的背景下到中国来访问,并且表示要加强与中国在各方面的合作,这也是对中国的一个明确支持。

第三,我们应该看到马克龙这次来访,在政治议题、经济议题上都是带着内容来的,随行有40多位企业家,准备和中国加强各方面的合作,当然这其中也有考虑法国和中国贸易是处于逆差状态,他当然想卖更多的东西给中国,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另一方面,法国也看到了美国已经正式提出要退出《巴黎气候协定》,美国不但和中国在打贸易战,也和欧洲打贸易战。尽管从很多意义上来说,法国是美国的盟国,但显然法国目前是站在特朗普领导的美国的对立面的。对于中国来说,在这种背景下加强与法国的交往,从战略上讲是非常合适的。

再加上从以往中国跟欧洲人打交道的经验上,我们已经明白,对欧洲国家领导人一定要在形式上做到极致。因为欧洲作为一个古老文明,他们非常讲究礼仪上的一些含义,所以这一次习近平主席不但三次与马克龙共进晚宴,其中有一次还是私宴,而且从礼仪上给予马克龙几乎是最高待遇,有点像2017年特朗普来中国时的待遇,我们还记得当时中美两国元首一起参观了故宫,这次习近平主席和马克龙一起参观了豫园,一起进行了一次私人宴会。这些都是对这位来自法国的客人的高度重视,具有很强烈的象征意义。

观察者网:在两国领导会见当天,中国在巴黎定价发行40亿欧元主权债券,支持巴黎国际金融中心建设。中国选择在巴黎发行欧元主权债券,有哪些考虑?

郑若麟:这次在法国由巴黎定价发行中国主权债券,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中法、中欧之间的经济关系正在密切加强,这给外界一个信号:中国要和法国打造一个更加密切的经济、金融合作关系,打造一个更加坚实、稳固的双边经贸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对欧洲其他国家肯定是一个鼓励。

据报道,这是中国政府15年来第一次发行欧元主权债券,而且规模很大,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我们发行40亿,申购金额达到了200亿。我相信这给欧洲其他国家传递的信号是非常明确的,就是马克龙对中国采取了一些友好的、特殊的握手政策,而不是掰腕子政策,那么中国就会适当照顾到法国的利益。我相信这个信息传递出去,会对中国改善与整个欧洲的关系起到很大的作用。

观察者网:眼下的欧洲,英国陷入脱欧,德国默克尔即将退休,欧洲的希望似乎又落在了法国身上。中国此时加强和法国的联系,从整个中欧关系的长远角度来看,有什么考虑?

郑若麟:法国历来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国家,9月份马克龙在法国驻外使节年会上有一个内部讲话,他说的非常清楚,整个世界可能正在经历西方霸权的终结时代。他提到的这个西方霸权主要是指18世纪文艺复兴以后的法国霸权,19世纪工业革命后的英国霸权,以及20世纪以后打赢两次世界大战的美国霸权。其中他提到,法国霸权是建立在思想领域。

我们也知道,法国戴高乐将军是西方主要大国中,第一个与中国建立全面外交关系的国家领导人,戴高乐此举打破了当时美国对中国的全面封锁。今天马克龙在中美全面贸易战的背景下,坚持他的承诺,一年来一次中国,而且带来了与中国加强经贸合作的强烈愿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对法国确实应该另眼相看,这个民族与其他西方国家有所不同。某些法国人是有着脊梁骨的,他们愿意昂起头来做一个大写的、独立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与这些法国人应该加强交往。

当然,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马克龙的一个顾问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特朗普提出了好的问题,但是他的解决办法却是坏的。也就是说,法国也认为,特朗普提出的一些问题,比如说中国不够开放,中国贸易老是顺差,以及中国在技术转让方面的一些特殊要求,这些都是有问题的,但用贸易战这个解决办法是行不通的,所以马克龙要用握手的办法,用加强贸易的办法,来解决法国和中国的贸易逆差问题。

从中国的角度来说,中美贸易战打到今天这样的一种程度,欧洲有意加强与中国关系的任何举措,应该说都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所以我们要加强与法国的关系,更何况英国脱欧以后,法国将成为欧盟内部最重要的国家之一。法国本来就是世界第五或第六大经济体,再加上法国在科技领域也还是一个大国,比如核电、大飞机,包括汽车领域,以及农业方面等等,法国都有它先进的一面,加强与法国合作,我们还是在与一个科技领域有着比较强大实力的国家合作,这对中国必然是有好处的。

最后一点就是法国毕竟在欧盟,在对俄罗斯、对美国,甚至包括对印度(别忘记法国和印度是有军火交易的),都起着相当大的作用。虽然法国只有6700万人口,被某些中国战略学者认为是一个小国,或者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是小国的小国,但我是不认同这种看法的。我认为法国在今天的世界上还是一个重要的大国,法国在经济、科技领域依然有很重的分量,更最重要的是,法国在思想领域、精神领域依旧占据高地,一些杰出的法国领导人有时候是会打出一些出人意料的牌的,这次马克龙来华访问是否正在打出一些令人震惊、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牌,现在下断语稍早了一点,但是我希望他正在打这样的牌。

观察者网:但其实今年法国的日子也不好过,黄马甲运动至今仍在继续,再加上欧洲政治和经济都处于下行阶段,法国有可能重新成为欧洲的领头羊吗?

郑若麟:确实,法国目前面临的困难,应该说是非常严重的,我曾经也说过,法国到了历史的一个转折点。法国从十八、十九世纪一度是世界两霸之一,后来成为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拥有否决权,而且是个核国家,这些都是法国在全球走到巅峰时的成就。现在法国确实正在走下坡路,而且走得还相当急,各个领域都在急剧的衰退。

在这种情况下,法国是否还能成为欧盟的一个重要国家?至少到目前是肯定的,因为它的历史地位摆在那里,刚才我已经多次强调法国是欧盟28个国家(英国离开以后就是27个国家)里唯一的常任理事国,而且是核大国,这样的国家能够不重要吗?

其次,法国和德国结成了欧盟轴心,确保了法国在欧盟内的核心作用,尤其是我们不要忘记法国在政治领域的智慧是超群的。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曾经主持制定了欧盟宪法草案,如何在欧盟这样一个政治实体中体现西方民主的多数意愿,他想出了一个双重多数制,一个议案投票赞同的国家数超过半数,而这些国家所代表的人口数也超过半数,这个议案就可以通过,这就是双重多数制。我们可以看到,在政治体制设计上法国人的别出心裁,更不要说西方今天的一些政治体制都是建立在法国一些思想家,像孟德斯鸠、卢梭提出的构想上,到了今天,法国在政治领域还在起着这样的作用。所以法国衰退是一个事实,走下坡路是一个事实,但法国还有她的某些优势,这也是一个事实。

观察者网:在会见马克龙时,习主席提到“中法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和东西方文明代表”,您在法国二十多年,从东西方文明的角度来看,中法两国在合作中该如何求同存异?

郑若麟:老实说,我对中法求同存异加强合作的未来前景不是特别乐观。马克龙这次虽然采取了一些友好的态度和做法,但是法国的舆论并没有因此而产生真正正面的变化,法国的《世界报》在马克龙来华时,专门刊登一篇有关中国的负面报道,说中国一家银行在法国洗钱,刻意对马克龙访华泼污水。法国的一些电视台在讨论有关中国的问题时,也是念念不忘地拿出香港问题、新疆问题、西藏问题来泼污水,一定要把中国说成是一个邪恶的国家,甚至有些人把中国的一些新技术发明,比如脸部识别系统,一定要说成是监控民众的技术手段。有些说法荒诞到令人无法想象。

之所以法国会有这样的舆论存在,一些媒体会对中国采取一些不客观的报道,主要还是对中国的发展模式、中国走的道路、中国文明可能对他们带来的冲击和影响持有怀疑态度。这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研究,东西方如何才能和而不同、和平相处,我认为这个话题可能需要半个世纪来研究,才能找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因为西方有一个非常严重的缺陷,就是以己度人,他们自己的文明具有一神教文明的特征,非我族类就是异教徒,就要被消灭;而且西方人称霸世界300年,因为他们比世界其他文明都要强大,他们就称霸世界,欺压别的国家,而且总是担心别人一旦比他们强大了,也会像他们一样来欺压别人,但是他们忘了,有些人、有些文明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观察者网:中美贸易战期间,马克龙一直呼吁要“停战”,并反对“美欧同盟”。马克龙为什么选择了中国而不是美国?

郑若麟:其实马克龙多次想选择特朗普的,但是特朗普并不接受。马克龙和特朗普走不到一块儿,最关键的一点是因为马克龙支持全球化,特朗普反对全球化。

马克龙之所以“选择”中国,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因为中国在一个重要问题上跟他站在一起,就是全球化。中国支持全球化,明确站在全球化的一边,在这种背景下,马克龙只能跟中国站在一起。

我多次在各种场合说过,今天的世界早已不是以意识形态划分,不然人们不会觉得奇怪,东西方阵营怎么变得四分五裂?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斗争怎么变得奇形怪状,甚至于看不见?我们也就无法解释,为什么特朗普在和中国打贸易战的时候,也不停地对欧洲打冷拳踢冷脚,有时候踢的还挺重,就是因为今天的世界,意识形态也好,国家利益冲突也好,文明的冲突也好,都让位于一个词——全球化。

全球化是划分今天世界两大阵营的最根本因素。我此前在接受观察者网采访时也谈到,当今世界形成了支持和反对全球化的四大力量板块:占据主导地位的跨国金融资本,正在反抗的各国产业资本,另外还有伊斯兰世界,以及以中国为代表的第三世界新兴经济体。我们现在已经非常明确地看到,产业资本反对全球化,而跨国企业幕后的金融资本支持全球化。在这种背景下,马克龙选择了加强与中国的关系。


2019-11-9点击数/观注度 9159
 
咨询电话 13910949198 (李桂松)
北京市平谷区中关村科技园区平谷园1区-21594(集群注册)
京ICP备16017448号

京公网安备 11011302003178号

技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