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毅  秦安战略

军旅作家王毅对话秦安谈网络生产力文化力战斗力

王毅：去年3月份，我们共同参加了一次网络安全会议，你在大会上的发言给我留下很深印象。你作为我国著名的网络专家，在网络安全上特别有建树。那么，从此次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看，网络展示了怎样的力量？

秦安：很关注你的相关访谈，后来我们就很多问题进行了高质量的探讨。特别是最近你与北京师范大学康震教授的访谈，多次提到伟人毛泽东的诗词。伟人的视野具有跨越历史的穿透力，比如“一纸吓退十万兵”这样的气魄，在当下特殊时期，是弘扬中国精神和激发中国力量的不竭动力。今天，我也用主席诗句“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作个开场。

这次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与17年前抗击SARS相比，全国一盘棋、全民总动员过程中，最具时代特征又触手可及的变化，就是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的生产生活、交流互动、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全方位、前所未有地融入网络空间，赶上了千载难逢的信息化机遇。正是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的叠加交替，汇聚成大数据的汪洋大海，蕴含着新质生产力、文化文、战斗力，助力全国一盘棋、全民总动员，打赢疫情防控的人民战争、总体战、阻击战。

王毅：请你谈谈，如何理解网络的生产力、文化力、战斗力？

秦安：网络空间蕴含的新质生产力、文化力、战斗力，其实很好理解，甚至看得见、摸得着。我们越来越多的人身临其境、身处其中，甚至身不由己。

此次疫情防控阻击战中，网络空间最直观的生产力就是网上办公系统的普遍性推广，数字经济发展的需求性激发，智慧社区建设的诘问式纠偏……这一切，既蕴含在每一个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也体现于成百上千万学生参与的网络教学平台中，更体现在党和政府统一部署下的生产有序恢复中。千载难逢的信息化机遇之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与我们生产生活的交织融合，以数字经济为代表的新质生产力越来越强大。

当下最感人的网络文化力，在指尖上，通过智能手机流淌。这既是钟南山院士的科学精神通过网络传达的感染力，也是除夕夜奔赴武汉的军地医务人员通过网络传递的安全感，更是运－20“胖妞”搭载解放军医护人员和救援物资飞抵武汉天河机场通过网络传播的温暖感。人类在网络社会发展过程中，与现实生活紧密结合，在不断地创造和丰富网络文化的内涵。在此次疫情防控期间，数字文化产业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同时也为大众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网络文化产品，既丰富了精神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大家对疫情的焦虑和长时间宅在家中的抑郁情绪。

网络战斗力则是守卫网络空间新疆域的攻防能力。世界各国都将网络空间作为主权空间。美国的133支网络战部队早在2016年底部署到位。去年6月，美国为报复伊朗击落其“全球鹰”无人机，公开宣布实施网络攻击报复。疫情防控阻击战期间，有南亚背景的APT组织趁火打劫，对我国医疗机构发起定向攻击；境外黑客组织扬言攻击我国视频监控系统；有台湾地区背景的黑客则入侵联合国和世界卫生组织网站，设置所谓“台湾页面”，被人耻笑；台湾地区的APT组织也以“疫情防控日报表”“社会维稳”“献药方”为诱饵，发起网络攻击。

王毅：由此可见，网络战斗力已经成为网络空间新时代让人民有更多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的新型国防力量。刚才你谈到网络空间也是主权空间，我们该怎样认识网络主权问题？网络主权空间与传统的主权空间有什么区别？

秦安：网络主权就是国家主权在网络空间的延伸和拓展。2014年2月27日，习近平主席在中央网络安全和信息化领导小组第一次会议上，提出了“没有网络安全就没有国家安全，没有信息化就没有现代化”的战略警示。2015年12月16日，在第二届世界互联网大会上，习近平主席又提出了携手共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的“四项原则”“五点主张”。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四项原则，可以与“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相媲美，是网络空间的和平共处原则，第一条就是网络主权平等原则。

我们在认识网络空间是生存新空间、精神新家园、治理新领域、经济新沃土、文化新载体、外交新途径、作战新阵地、主权新疆域的基础上，需要明晰三个问题。第一，网络空间与网络主权。网络空间是主权空间，所以有网络主权，是国家主权在网络空间中的自然延伸和全新拓展，体现为管辖权、独立权、自卫权和平等权等。应该尊重网络主权，不搞网络霸权，不干涉他国内政，不从事、纵容或支持危害他国国家安全的网络活动。第二，网络主权与数据主权。有了主权空间，自然就有空间主权，数据具有主权属性，但不建议称之为“数据主权”，否则，面对数据跨境流动，很容易自我束缚，不利于促进开放合作。第三，主权限制与主权让渡。一旦主权受到限制，“限制”主权的力量即是真正的主权；主权让渡是国家和国家之间，国家和国际组织之间主权移交或部分移交的行为。网络空间是虚拟的，但运用网络空间的主体是现实的，大家都应该遵守法律，明确各方权利义务。

我认为，当前网络主权必须上升到网络政权的层面加以维护。网络政权是一个国家在网络空间的统治体制，可以通过现实政权实施网络管辖来实现，作为国家政权在网络空间的延伸和拓展。网络政权也可指一个网络社会的制度，或者一个网络社会的秩序，是指掌握国家网络主权的政治组织及其所掌握的网络政治权力，以维护对网络社会的统治和管理。此次疫情防控阻击战中，危急关头，强调网络政权建设，就是要维护网络社会的秩序。这就是“枪杆子里出政权”兼顾“大数据中稳政权”，维护网络主权，树立网络政权的理念刻不容缓。

王毅：这些年我国的网络应用飞速发展，网民数量世界第一。与发达国家相比，我国的网络实力总体如何？

秦安：网络实力，我们同样可以从生产力、文化力、战斗力三个方面评估。

网络生产力可以从数字竞争力指标来看。中国人民大学与腾讯研究院《国家数字竞争力指数研究报告（2019）》显示，当前数字竞争力的发展格局为：中美两国领先，欧亚国家并驱，非洲、南美洲国家暂处下风。2018年，美国以86.37分独占鳌头，并在各要素上呈现整体的领先态势。中国以81.42分紧随其后，但仍然与美国有一定的差距。韩国、新加坡、日本等发达国家位居排行榜前五名，英国、德国、瑞典、法国、挪威分别位列第六至十名。

文化力不好比较，但从网络使用主流语言的情况来看，互联网上80%以上的网页使用英文，中文网页只占12%。现在全球80%以上的网上信息和95%以上的服务信息为英文，由美国提供，超过三分之二的科学家能够阅读英文。

从网络攻防能力来看，美国处于绝对第一的地位。联合国专门机构国际电信联盟发布的《2017年全球网络安全指数》显示，193个国家中，中国排名第32。但我们要看到的是，在网络安全与信息化“一体之两翼、驱动之双轮”中，发展不平衡的问题尤为突出。在世界前十大互联网公司中，我们有4家上榜，但在世界前100名网络安全公司中，我国公司寥寥无几。

王毅：看来，这种状况的现实和潜在风险不容忽视。那么，网络空间斗争，我国面临着怎样的形势？存在哪些挑战和突出问题？

秦安：我国网络空间斗争的形势比较严峻，突出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防御面超级大。随着我国信息化程度的提升，受攻击面也不断扩展，网络防御面临困难。由于网络漏洞层出不穷的特性，而且几乎家家都上网、人人都在线，人口众多、设施庞大的中国，遭受的攻击也日益增加，防御难度因而不断提升。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是网络安防员。

二是攻击者相当强。互联网的缔造者、网络战的始作俑者、世界第一网络强国美国，明确将中国作为网络空间的主要对手，加大对我信息网络基础设施的战略预置。具体情况我并不掌握，可单从美国在俄罗斯电网中预置可导致毁瘫的恶意代码来看，我们也难以幸免。

三是颠覆者代价低。网络空间成为意识形态斗争的便捷通道，美西方势力对我网络颠覆一刻也没有停止，各种抹黑攻击层出不穷，甚至撕破脸皮毫不顾忌。而且，这种行为可以“四两拨千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战而屈人之兵”，颠覆者代价极小，只需火上浇油、坐山观虎斗，即可坐收渔翁之利。

四是数量上特别大。网络安全既是国家安全问题，也是重大民生问题，我们面临的对手既有国家级别的精心策划，也有犯罪分子的不择手段。有研究机构称，2018年全球网络犯罪造成的损失达3万亿美元，之前年平均增长率约为11%，预计到2024年将增长近70%，超过5万亿美元。随着各个机构和企业对互联网的依赖日益加深，这个数额还会进一步增加。

五是能力上有差距。我们网络安全产业体量相对较小，防御面又很大，网络安全意识淡薄，对网络安全的投入相对不足，这是导致能力差距的一方面因素。另外，信息网络攻防技术发端于西方，我们起步于模仿学习，作为后来者也是客观原因。还有，网络攻防是个体系工程，涉及产业链的各个方面，“缺芯少魂”也会导致网络攻防能力差距拉大。

当前，对手的挑战和我们的主动应变在交织进行。网络攻击者某种程度上也在迫使我们不断解决自身问题。挑战方面，可以概括为“网络安全既是国家安全问题，也是重大民生问题”，这两个方面的挑战在我们进行网络空间斗争中相互支撑、相互交织、缺一不可。在存在的突出问题上，我想强调的是，面对美国“推特总统”特朗普宣称的“5G军备新赛道”，网络安全正面临三大变化，我们必须作为突出问题重点解决：一是网络攻防赛道从“惊涛拍岸”到“水漫金山”，网络安全防御模式要从精英单挑兼顾集群作战。二是网络安全防御走向自动化、智能化、底层化，网络安全的焦点要从部分拓展到链条。三是“应用层重兵防守、操作系统层他人主导、底层控制面无人值守”的深层次问题凸显。网络关键核心技术能否自主可控，成为我国发展的“命门”，必须下大气力实现突破，把创新主动权、发展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王毅：刚才你谈到的这些挑战，我感到都很严峻，也很紧迫。当前在国家网络安全方面，你最担心发生什么问题？

秦安：当前网络安全最令人担心的问题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实体毁瘫，一个是攻心夺志。

关于实体毁瘫，无论是2010年的“震网病毒”瘫痪伊朗核设施的1000多台离心机，还是去年委内瑞拉电网大面积瘫痪，都是这种情况。事实上，早在2012年10月11日，美国时任国防部长帕内塔就认为，美国可能面临一场“网络珍珠港”事件。他说：“网络攻击可破坏载客火车的运作、污染供水或关闭全美大部分的电力供应，可以是网络版的珍珠港事件，造成大量硬体破坏与人命伤亡，使日常运作陷入瘫痪，让民众感到震惊，制造新的恐惧感。”

另一种，就是攻心夺志，实质上就是利用网络便捷通道实施意识形态颠覆。这次疫情防控阻击战中，网络颠覆一直没有停止，攻击抹黑时刻都在行动。为此，我们要防范生物病毒和网络病毒击穿时空，在网络空间衍生一种“复合病毒”。这种“复合病毒”，既可以攻心夺志，也能够毁瘫社会，还常常污浊生态。它可能是大数据浪潮中隐藏的毁瘫攻击，也可能是网络虚假信息激发情绪大恐慌，激发信息域、认知域、社会域共振效应，乃至引发金融灾难与社会动荡。应对这样的“复合病毒”，应该采取与维护网络主权需要网络政权理念同样的思考，类似于疫情防控一样，我们在网络空间也要打一场人民战争、总体战、阻击战，必须阻击恶意信息流肆虐网络空间，才能专心致志谋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

王毅：有人说SARS疫情促进了淘宝和京东的诞生，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又将促进网络领域大发展。你怎么看？今后哪些行业可能脱颖而出？

秦安：线上办公、网络购物、网络教学成为宅居在家的数以十亿人民的生活方式，网络行业大发展不同于以往，正在进入高质量发展的新阶段。在这个新阶段，数字化基础、网络化协同、智能化运行至关重要。著名网络经济学家、国家创新与发展战略研究会副理事长吕本富教授认为，在凶猛的疫情之下，中国经济被迫拉伸了“韧带”，包括：供应链韧带、管理韧带和交易韧带。如果要让这三个“韧带”强壮起来，数字技术的支撑则成为关键。这三个“韧带”的背后，是数字经济的红利正在从消费者剩余向生产者剩余转移。

这次疫情以后，是否会产生巨无霸企业？会出现在哪个领域？吕本富教授判断，从实际情况看，中国能产生巨无霸企业的领域不多了，只有医疗和教育领域还有机会，不过这两个领域受到严格的政策管控。疫情之下，全国大中小学“停课不停学”，只能采取居家上网学习的模式。我记得，你就全国院校最初网课在线教育平台全线崩溃的情况与我有过讨论，目前在线教育平台相关技术人员采取了限流措施，并且反复提示院校错峰学习，这样已经保障了大部分学生的正常学习。目前我国有8000万以上的在校学生，上网络课堂成为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仅从数量来看，知识流通行业必然存在着巨大的机会。

上升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需求，大家可以参考一下中央赴湖北指导组副组长、中央政法委秘书长陈一新的讲话：指挥系统要加强战略谋划、战术实施，搭建大数据平台、加强大数据分析，时刻心中有“数”，建立健全有力有序有效的指挥机制，实现疫情防控科学化、精准化、高效化。还有新华社的文章《大疫如大考，投资上万亿的智慧城市“智”力及格吗？》结合吕本富老师的思考，我感觉，网络行业大发展一定要进入高质量发展的新阶段。以前基本上是满足社交、娱乐、购物的基本需求，处于发展的初级阶段。谁聚焦高质量，谁就有可能脱颖而出。

下一阶段，打通数字化基础、网络化协同、智能化运行链条的企业，为生产生活提供智能网络服务的企业更容易脱颖而出。这其中，也包括智慧城市的实用化升级，应急体系的智能化决策力、执行力，都可以在未来升级版的网络公司体现出来。这里面，要特别关注的是网络安全企业。网络安全企业要大发展，必须走我之前提出的“三融合”的路线，就是军民融合、网信融合、国际国内融合。高效深度的军民融合，对包括网络安全在内的国家安全具有决定性影响。网信融合，是指网络安全和信息化产业的融合。国际国内融合，就是要走出去，走向世界。

王毅：建设网络强国，提高我国网络生产力、文化力、战斗力，需要加强哪些方面的建设？

这个问题很大。我这几年进行的一系列研究，其实一直在探讨提升网络生产力、文化力、战斗力的实现路径。非常荣幸，有一些建议得到国家决策层面的高度重视。这段宅居期间，自己也感受到网络的巨大力量，一篇相关文章在头条的阅读量超过240万，交流互动也很多。最近我主要研究一个尤为重要的执政理念问题。这就是前面提到过的网络政权。

这个理念，也是深刻领悟习近平主席2014年2月27日提出“没有网络安全就没有国家安全，没有信息化就没有现代化”的战略警示之后，深度融入这几年来的网络强国建设实践，深入研究世界主要网络强国的攻防博弈动态，进而得出的结论。国家领导人的视野，尤为聚焦重大风险防范，从伟人毛泽东的“枪杆子里出政权”进入到“‘枪杆子里出政权’兼顾‘大数据中稳政权’”的新阶段，我们要将网络强国的号召力转化为万众一心的执行力，就必须思考网络政权的重大战略问题，并细化成为提升生产力、文化力、战斗力的行动路线，梳理网络政权的理念，维护国家网络社会的制度和秩序。

与此相关的一系列思考，综合集成到我的网络强国三部曲《网络突围》《网络对抗》《网络战略》之中。目前已经出版了两本，今年准备出版的《网络战略》，就包括“号召力、融合力、执行力、生产力、文化力、战斗力、想象力”等方面的内容。这里简单地回答，网络生产力发展就是要做好前面提到的三融合，即：军民融合、网信融合、国际国内融合。网络文化力发展一定要走出去，让中华文明随着中国网民走向世界传播到世界各地。网络战斗力有一个思考，就是应该建立网络安全“朱日和”基地。到底行不行，在一个封闭的“网络靶场”中，放开手脚攻防测试一下，才能把真正具有创新技术和实力的人才选拔出来，服务于国家网络安全。

中国太需要这样一个网络安全“朱日和”基地了！希望你们广聚天下英才，早日建成世界一流的网络安全培训基地。

原标题：军旅作家王毅对话秦安谈网络生产力 文化力 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