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平2020-03-10 来源：观察者网

陈平|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春秋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在新冠疫情和沙特、俄罗斯石油价格战双重攻击下，全球股市迎来“大地震”，美股时隔23年再次触发熔断机制，道指狂泻2000点，新一轮全球金融危机即将来临的猜测甚嚣尘上。

处于风暴中心的美国会如何防疫与救市？目前正紧张进行的总统竞选后续将如何演化？中国又该如何自处？观察者网为此采访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陈平。

【采访/观察者网 李泠】

美股熔断

观察者网：美股暴跌后，美国财长姆努钦称特朗普致力于为经济动用所有工具。请问特朗普现在手里有哪些工具可用？

陈平：特朗普在今天（美国时间3月9日）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步履蹒跚，拒答问题，失去精神。他许诺周三开会考虑降低工资税。

他目前能用的工具还是减税、加大政府补贴，美联储也可能进一步降息。但是如果医院能力不足——美国医药器材严重依赖从中、印进口——无法有效遏制疫情，政府就没有办法了。如果公司停工，大量企业会破产。现在看美国大选和议会是否会停摆，这比政府因缺钱关门还可怕。

观察者网：美国经济这么多年脱实向虚，若真再陷入新一轮的危机，受损程度会不会超过以往？

陈平：如果触发新的经济萧条，对美国制度的冲击将超过2008年金融危机，可比大萧条。美国1976年起贸易持续逆差，金融资产从1985年起已经资不抵债。如果美国发债，中国、日本和产油国家都停止购买，美债没有富国接盘，美国经济的下行必然超过2008年金融危机。

我几天前去美洲银行（Bank of America），从那边拿到最新的定期存款利率，数据非常反常，三个月的定期存款利率最高，但也才1%多点，而从半年、一两年到七年的利率，都低于三月的水平。这说明美洲银行预测，美国经济萧条三个月后就开始了，恢复期可能长达七年。2008年金融危机，实际上三年后就开始恢复逆转了；而这一次对经济形势的预测比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以后的预测还要糟。

观察者网：美股受疫情扩散影响，上周已暴跌逾10%；今日熔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沙特、俄罗斯爆发石油价格战。有观点认为，沙、俄打油价战，暗藏狙击美国页岩气的心思。不知道您怎么看？

陈平：沙特和俄罗斯大打油价战，导致近日油价下跌20%，成为今天股市暴跌的导火线。

此前俄罗斯削减石油产量时，美国乘机占领俄罗斯的石油出口市场。而且，美国的石油开采成本远高于沙特、俄罗斯。所以，俄罗斯这次拒绝与沙特合作减产来维持油价，导致油价大跌，一方面重创美国得州的能源，另一方面使得美股雪上加霜。不过，油价大跌利好进口石油的中国、日本，有助于中国恢复经济。

疫情难遏

观察者网：今天意大利全国“封城”；看美媒报道，新冠疫情在美国已蔓延至30多州，美国国内也有专家警告地方恐有封城的必要。您在美国，目前接触到的最新进展有哪些？

陈平：美国确诊病例增加以后，才发现新冠病毒在美国早就开始传播了。这几天美国疫情形势急剧恶化，华盛顿、加州、纽约等多个州陆续进入紧急状态。加州是美国高科技新经济重点地区，而苹果、微软、Facebook等多家科技巨头已宣布让员工在家办公。

此外，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因已有教员感染，也都宣布停课。共和党最反华的得州参议员特鲁兹和另一位众议员道格·柯林斯已宣布自行隔离，因为他俩和特朗普总统上周参加保守派聚会时，都和一位病毒携带者握过手，现在这人已被确诊。

观察者网：特朗普先前称这周底“任何想做检测的人都能得到检测”，不过彭斯说目前美国政府暂时只能为已受感染和出现症状的人检测，两者言论互相矛盾。目前美国的新冠病毒检测能力到底如何？

陈平：特朗普竞选时认为医疗和公共卫生部门是民主党的票仓，所以上台后提议削减国家疾控中心CDC的预算，包括医疗开支在内的预算削减幅度达80%。现在疫情一来，美国大部分地区都没有足够的检测设备，也没这个预算。

各州政府也不敢有大动作，大家财政预算也都吃紧，负债累累。比如进入紧急状态的加州，先前几次火灾遗留下的问题还没解决，现在又来新冠病毒，哪来这么多钱应对？

如果感染了新冠病毒，高达一人3000美元左右的检测费用要自己支付，所以现在很多潜在感染人员就干脆不查了。

原先美国媒体舆论一边倒地想借疫情一事来丑化中国，现在好多媒体——尤其是脱口秀节目——一下子反转过来，嘲笑美国的公卫系统和医疗防治水平不如中国。

政治分化

观察者网：您之前在观察者网撰文称，疫情危机导致美国政治出现前所未有的左右分化。请问“前所未有的左右分化”这点，能否再详细解释一下？

陈平：美国传统大选分左中右派，左派也就是所谓的自由派，包括工会、少数民族、同性恋等，他们通常没有非常核心的议题，右派阵营主要是大企业和保守教会。

美国经济比较稳定的时候，两边基本盘的支持率都不过半数，大概最多百分之三四十，一般看中间派摇摆至哪边来决定大选。而这次因疫情扩散，再加美股暴跌、经济前景黯淡，中间派就分裂了。

桑德斯竞选号召主要是两条，一是全民公费医保，二是废除大学生上学贷款，得到很多年轻人的支持。如今桑德斯的人气大增，连拜登也承认桑德斯的医疗改革有道理，但是美国等不及医改革命。而民主党的建制派非常恐惧“民主社会主义者”桑德斯变成民主党的总统竞选代表，所以中间偏左的几位总统参选人退选后也都转去支持拜登，选情便往左右两边激化。

观察者网：目前拜登和桑德斯的基本盘都分别有哪些人？

陈平：现在，美国的医疗成本是世界上最高的，比欧洲高一倍，比日本高两倍，几乎比中国高5-10倍。而随着人口老龄化，美国的医保福利缺口越来越大，美国政府已开始撑不住。支持拜登的主要是退休了的老人，已享有社会福利的他们希望能维持现有体系。

而桑德斯主张学欧洲、日本，推行完全由政府提供资金的“全民医保”计划，这样医疗成本将比美国现有的水平低一半，甚至低到1/3。这一近似革命的医改设想，得到了学生等年轻人和弱势群体的热情支持。当然，桑德斯的这一想法也得罪了美国最大的几个利益集团，其中包括私有的医疗保险、制药公司及私有医院。

其实现在美国的富人非常害怕民主党当选，因为不论是推行“全民医保”计划的桑德斯当选，还是倾向于在奥巴马医保基础上进行有限改革的拜登，他们当选后都有一个目标，即给富人加税，以缓解沉重的财政负担。

这里面还有件非常有趣的事。因为拜登曾担任奥巴马政府时期的副总统，所以少数族裔里的黑人民众认为拜登可以为黑人代言，于是把票投给他，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拜登对黑人是否会有什么特别优待政策。而拉美裔倾向于把票投给桑德斯。

观察者网：桑德斯因主张“社会主义”，受到一些中国“吃瓜群众”的吹捧。您如何看待这一情况？

陈平：大家不要对桑德斯有太多幻想，因为只要民主党上台，他们想推行的政策，比如增加最低工资和提高医保覆盖面，都需要巨大的经济成本，且会降低美国企业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美国的贸易逆差只会因此增加，而非降低。如果民主党当选，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势力只会进一步抬头。

现在民主党建制派全部团结起来支持拜登，桑德斯获得民主党总统竞选提名的可能性较低。不过，桑德斯如果不肯服输，可以脱离民主党，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竞选，到时美国大选的结果将更不确定。

其实，无论美国是左还是右，都需要提高关税来保护美国企业的国际竞争力。否则，美国巨大的贸易逆差会动摇美元霸权，而美元霸权一旦动摇，美国国债卖出去没人接盘，美国经济维持强势地位的可能性将越来越不现实。

观察者网：当前疫情叠加美股崩盘，对特朗普的连任影响有多大？

陈平：取决于11月大选投票前一两个月美国经济形势恶化到什么程度。如果美联储继续降息，美国政府也采取措施稳定住经济，那么特朗普有继续连任的可能；如果到大选前夕，经济形势或疫情急剧恶化，拜登或桑德斯就有赢过特朗普的可能。

人算不如天算，特朗普想尽各种办法，结果遭受到的冲击比和中国打贸易战还大。他根本没想到还能遭遇这么一只黑天鹅，我也没想到。

若民主党提名拜登，而桑德斯不认输，选择以独立候选人身份继续参选，这样一来，桑德斯会分散掉很大一批民主党的选票，那么特朗普胜选的可能比较大。不过即使特朗普胜选，我认为也不会扭转美国现有的经济局面。而且像他这种没有章法的治国办法，只会让美国经济和世界局势变得更加不可预测。

应对之策

观察者网：这次我们同时在世界多地看到疫情蔓延和股市暴跌叠加的局面。您认为身处其间的中国应做好哪些应对之策？

陈平：从之前的贸易战，到如今的新冠疫情，再到这几天的经济动荡，我认为这些对中国而言是很大的挑战与考验，但也为中国深化改革提供了很好的机遇。对于改革方向，我们要想好日后到底是要继续坚持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控制核心产业的自主权，还是像以前那样搞全球化，依赖美国高科技产品的供应。我想当前全国对这点已经有了共识。

此外，中国将来的医改和的教育改革是要继续走私有化、市场化路线，还是以公有制为主导，我想在“防疫战”打完之后，中国的各级领导和老百姓也应该形成更大的共识。目前，美国在这方面为中国提供了一个反面教训。

虽然短期内中国面临巨大压力，但不改长期向好的基本面。我预测的贸易战没有大打，反而是疫情危机的冲击远超过贸易战大打的规模，证明中国在工业和产业链的龙头地位，远比美国高科技和军火工业的领先地位，更能应对金融危机和产业链断裂的风险。中国自主发展的混合经济将在世界上真正崛起，改变西方经济学的统治地位。

贸易战叠加疫情危机，也将加快中日韩的合作，印度会慢慢转向亚洲而非西方，欧洲、加拿大和拉美多也会和美国拉开距离，向亚洲靠拢。相信中国主导的东亚和东南亚合作，将取代西方成为世界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

世界形势现在对中国转好，对美国的冲击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