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远战略与防务研究所 三十年后/编译

来源：美国陆军大学出版社《军事评论》杂志2019年11-12月刊

【知远导读】

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日益成为俄罗斯外交政策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它们真正的用途在于作为地缘经济工具进入自然资源丰富、政权濒临崩溃的脆弱国家，扩大俄罗斯在海外的影响力，从而支持莫斯科更广泛的外交政策目标。本文首先提出了对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进行分类的框架，通过研究南非的EO公司来对比分析俄罗斯的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提出了美国及其盟友应该采取的措施。文章作者托马斯·阿诺德为美国陆军少校，担任美国欧洲司令部联合行动计划参谋。

我认为，这些公司是在没有国家直接参与的情况下实现国家利益的一种方式……。我认为我们可以考虑这一选择。

——俄罗斯总统普京

2018年2月，美国军队在叙利亚代尔祖尔附近压倒性地击败了俄罗斯“雇佣军”和亲叙利亚政府武装，让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同年，在中非共和国调查臭名昭著的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瓦格纳集团（ChVK wagner）”的俄罗斯记者被杀害，增加了围绕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神秘感。尽管这些事件提高了“瓦格纳集团”的知名度，却无意中把大多数关于俄罗斯私人军事公司业务的分析引向了没有历史和经济背景的“混合战争”或“非线性战争（nonlinear warfare）”视角。

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当然在莫斯科不断发展的“非线性战争”概念中发挥了作用，但它们也具备现今俄罗斯正在利用的地缘政治和“经济-地缘经济-效用（economic—geoeconomic—utility）”。本文采纳罗伯特·布莱克威尔（Robert D. Blackwill）和珍妮弗·哈里斯（Jennifer M. Harris）在《以其他方式进行的战争：地缘经济学与治国方略》一书中对地缘经济学的定义：“利用经济工具促进和捍卫国家利益，产生有益的结果。”除了代尔祖尔事件，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在克里姆林宫外交政策中的地缘经济作用变得很明显。俄罗斯通过支持脆弱国家的主权政府，利用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扩大其在海外的影响力，本质上是用安全换取准入和让步。在战场内外，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还代表私营和国有企业在安全真空领域开展了重要投资，从而支持更广泛的外交政策目标。尽管存在一些明显的阻碍，但现在的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已经可以很好地服务克里姆林宫，从概念迅速转变为现实。全面了解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对军事指挥官和决策者非常重要，因为历史和正在开展的活动表明，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将日益成为克里姆林宫外交政策的组成部分。

本文的其余部分将从地缘经济视角探讨俄罗斯的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首先在先前的学术研究基础上开发出一个分析框架，用以促进对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对比分析。然后提供一则历史案例，突出早期的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与当代俄罗斯同行之间的相似性和差异。接下来，文章陈述了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简要历史，然后将苏联的外交政策和目前的活动进行对比。最后，进一步探讨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对美国外交政策和军事战略的影响。

分析框架

研究人员第一次对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产生兴趣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当时南非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Executive Outcomes（EO）因为一系列旨在平息安哥拉和塞拉利昂长期内战的决定性行动而名声大噪。就像今天的“瓦格纳集团”一样，EO公司立即抓住了公众的眼球，引发了对未来全球权力动向的猜测。尽管EO公司和“瓦格纳集团”的事迹引人关注，但它们仍然是个例。鉴于大多数注意力集中在极端的可能性上，重要的是需记住该行业提供了一系列服务，其中大多数服务在暴力性上远低于联合军事演习。基于观察到的活动和客户国家对作战控制的正式分类，对于跨时间和作战背景下的各个公司进行比较是必不可少的，这样才能形成对各参与者和行业整体更广泛趋势的准确描述。

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研究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1）1998～2003年，集中阐述该行业并确定其在全球事务中的作用；（2）2004～2009年，研究转向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承包活动：（3）从2010年开始，学者们对个人承包商的经历进行了研究。对于研究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人来说，早期专注于行业分析和公司分类的著作仍然是很有用的。2001年，P·W·辛格（P.W. Singer）在《企业战士：私有化军事工业的兴起及其对国际安全的影响》中提出了一种基于服务和力量水平的分类方法。辛格把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分为三类：提供保障支持的军事支援公司（military support firms），提供咨询服务和培训的军事咨询公司（military consulting firms），签约使用致命性武器的军事行动公司（military provider firms）。辛格的论著仍然是业内最具影响力的研究之一；当然，针对他的分类方法也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

从军事的角度来看，辛格的分类方法有一个严重的缺陷——没有区分是出于防御还是进攻目的而签订的作战合同。对于军事受众来说，差异是根本性的，因为合同约定的任务和目的驱动着一切，从人员、设备到战术、技术和程序。可以简单地将辛格的军事行动公司分为两类：用于防御的私人安保公司（private security company）和用于进攻的私人军事公司（private military company）。这增加了基本类型的效用却没有产生过度复杂的分析。表1展示了辛格的“矛之尖（tip of the spear）”分类方法的改进版本，着重于主要目的、观察到的活动和使用致命力量的能力。

表1.修改后的分类方法（图略）

另一种描述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方法是考虑一家公司的作战能力与客户对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战术控制程度。当代冲突地区有许多追求各种目标的私人行动者，但一些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通过在正式的军事指挥和控制层级之外使用致命的军事力量来促进其客户的利益。

通过观察到的活动和状态控制来分析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同时注意作战环境，这应该是首选的分析方法。观察和背景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审查合同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在研究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时，这些公司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按照克里姆林宫的命令行事。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服务因合同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因此对随时间和地点而变化的活动进行分类是确定公司在任何给定的时间点上是否独立于莫斯科的最佳方法。应当注意的是，一个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在某种情况下适用于一种标签，在其他情况下则适用于另一个标签；也就是说，仅仅因为“瓦格纳集团”在叙利亚被贴上了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标签，并不一定意味着它在苏丹也会扮演同样的角色。

案例研究——EO公司

EO公司（1989-1999）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研究领域的传奇。在破产20年后仍备受争议，其声名狼藉的原因在于财务动机、模糊的公司关系和战场上的成功。鼎盛时期，EO公司曾被清晰地与英国东印度公司相提并论，并被标榜为“地球上唯一一家注册成立的私人雇佣军……，将代表其客户发动全面战争”。尽管这是相关文献中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有必要回顾一下EO公司，将现代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与被研究最多的前辈进行对比。下面的案例研究是简短的，规避了EO公司在安哥拉（1993-1996年）和塞拉利昂（1995-1997年）行动中的战术细节。加粗的文本突出了与目前所知对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研究中相一致的主要内容。

1989年，就在南非安全机构开始其种族隔离后的“解除武装、复员、康复和重返社会（disarmament,demobilization, rehabilitation, and reintegration，DDRR）”进程之前，EO公司成立了。“解除武装、复员、康复和重返社会”产生了大量受过训练的人员，但就业机会有限。尽管有大量潜在的新成员，EO公司提供了相对慷慨的薪酬并仔细筛选申请人，经常雇佣前特种部队和情报人员。为了降低成本，EO公司仅保留少量的固定员工，同时为每份合同建立专门的团队。虽然EO公司的总部位于南非的比勒陀利亚，但确切所有权和企业关系仍不透明。尽管EO公司与企业之间的关系暧昧不明，但很明显，EO公司的业务与在脆弱国家获取自然资源有关。

除了以上的国内因素外，EO公司的成长还存在几个外部因素。首先，冷战后与非洲的“脱钩”在许多地区造成了持续的安全真空，迫使脆弱国家寻找新的安全伙伴。其次，冲突地区往往与重要的自然、矿产资源重叠，为企业安全提供解决方案创造了机会。第三，国际社会的集体不作为加速了脆弱国家安全的私有化。最后，EO公司的信誉建立在为合法或主权政府服务的基础上，并没有为了支持政变而唯利是图。与有关EO公司的研究仅以非洲的活动为中心相反，它的运营并不局限于一个地区，而是一个全球现象。

运营上，作为脆弱国家的主要承包商，EO公司也会将服务分包给其他合作伙伴。它的宣传册表明可以提供从基础训练到装甲作战的各种服务。通过EO公司的活动清单，我们将其置于图2所示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框架的最末端，归类为一家真正的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并且具有非常明显的差异。EO公司被观察到的活动在今天仍然令人惊讶：联合演习、心理战、外国内部防卫（foreign internal defense，FID）、人道主义援助和稳定行动。除了已知的业务外，EO公司可能还会单独提供“精品”服务，例如防止政变和解救人质。EO公司的主要优势在于人力情报和信号情报能力，使它能够利用小规模分队开展有针对性的行动，击败数量上占优势的敌人。一旦EO公司确定了自己的目标，就可以将控制权保留或移交给其他能力较差但有关联的私人安保公司。但是，EO公司最终成为了自身成功的牺牲品。它的知名度不断提高，促使美国在外交和国际上对承包它的政权施加压力；同时，南非加强了国内法律法规的监管。国际压力和审查相结合导致了EO公司在1999年解散；然而其残余今天依然存在。

虽然上面的案例研究确定了EO公司和当前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之间的共同点，但也有必要强调两个最重要的区别。首先，EO公司代表其公司的所有者开展经营，赚取利润。尽管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也追求利润，但一些人（也许是很多人）并不顾及利润，而是听从克里姆林宫的指示，推进国家的地缘政治利益。必须对这些公司进行识别和跟踪，以更好地了解克里姆林宫的意图和内部客户关系动态。其次，由于国际压力和国内监管的加强，EO公司被解散。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在法律的灰色地带运作，似乎只是莫斯科规避国际制裁和外交压力的手段之一。作为俄罗斯外交政策中一个经久不衰的部分，识别、追踪并曝光所有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而不仅仅是“瓦格纳集团”）对于对抗俄罗斯的不良影响至关重要。表2显示了已知和疑似的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

表2.已知和疑似的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名单（图略）

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简史

最近关于“瓦格纳集团”的头条新闻让俄罗斯的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成为当前关注的焦点，主要与“非线性战争”有关。虽然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在乌克兰和叙利亚发挥了支持作用，但俄罗斯现代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历史要比当前的“灰色地带行动”更为久远。克里姆林宫对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依赖早在克里米亚被吞并的几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涵盖了可以想象得到的各种服务，从使用“志愿者”作为突击步兵，到租赁整支空军部队用于作战行动。要更好地理解昨天、今天和将来它对俄罗斯外交政策的支持，需要对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发展有一个总体了解。

苏联解体后，几家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进入了市场，其中多数仅作为私人安保公司运作。这些公司由前克格勃和军方官员成立，寻求利用过去的经验以及在秘密或公开的冷战任务中形成的商业联系。它们最初在全球提供服务，但很快就把业务集中在非洲和中亚，专注于为各种企业和政府客户提供安全服务。俄罗斯最早的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几乎没有直接隶属于克里姆林宫或由其控制。

虽然最初的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主要为赚取利润服务，但俄罗斯情报机构很快发现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有潜力补充巴尔干、高加索和中亚地区的军事力量。早在1992年，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就协助成立了Rubicon组织，与塞尔维亚人一起在波斯尼亚作战。这是最早见诸报道的俄罗斯私人军事公司之一。此后不久，有报道称俄罗斯雇佣兵在塔吉克斯坦与叛乱分子作战。此外，据称俄罗斯在整个90年代利用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维持德涅斯特河沿岸地区和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冻结的冲突（frozen conflicts）”，而穿制服的部队则担任维和人员。911事件之后不久，有关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国际报道开始减少，但显然并没有消失。

一开始，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专注于两个独立而又截然不同的目标：向外国客户提供不受克里姆林宫控制的盈利服务，或者按照克里姆林宫的指示维持俄罗斯在“近邻”中的影响。在过去十年里，莫斯科迅速将这些不同的目标融合在一起，并把目光投向俄罗斯传统势力范围以外的脆弱国家。这两个目标的趋同，很可能与俄罗斯企业越来越多地参与混合经营，以及其“力量经济（power economy）”概念的不断演变相吻合。就像对软实力的扭曲看法一样，“力量经济”认为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是保障俄罗斯在脆弱国家利益的地缘经济工具。作为向主权政府提供的非强制性服务（合法性是另一个问题），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通过同时支持脆弱国家和保护俄罗斯经济投资，增加了莫斯科的影响力和进入海外的机会。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支持政府以保护克里姆林宫经济利益的主要例子包括叙利亚（石油和天然气）、苏丹（黄金）、中非共和国（黄金、铀和钻石）和委内瑞拉（石油、黄金和武器交易）。

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作为俄罗斯地缘经济工具的历史演变仍然是一个开放的研究项目。从理论和实践上对该行业进行研究形成的普遍认知，为今天的分析人士提供了有价值的背景。指挥官和政策制定者必须明白，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一度不受克里姆林宫控制，现在仍有许多公司这样做。尽管一些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相对良性，但其他一些公司则被莫斯科积极利用和控制，以促进俄罗斯在海外的不良利益。理解这两种类型的企业可以共存，对于应对和解决俄罗斯在脆弱国家的地缘经济策略至关重要。

结 语

本文通过比较和历史分析，从地缘经济维度探讨了当代俄罗斯的私人军事企业。尽管莫斯科将继续在作战区域内部署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但它们真正的用途在于资源丰富、濒临崩溃的脆弱国家，而这些国家的资产正遭受最严重的损失和折价。了解克里姆林宫将如何、为何以及何时使用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对于指挥官和决策制定者来说非常重要，因为联合部队的目标是支持美国政府在低于武装冲突门槛的竞争中开展活动。

由于俄罗斯寻求避免与西方发生直接的军事对抗，因此会继续将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送入安全真空地带，并通过支持令人厌恶的政权来传播有害影响，获取经济利益。美国军方和情报部门必须与盟国和合作伙伴合作，查明、追踪和揭露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以及危害共同利益的活动。只有通过发现和曝光，美国及其盟友和伙伴才能利用自己的安全和地缘经济工具来打击有害的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活动。

此前，间接的外交和经济压力足以解散EO公司。鉴于克里姆林宫对选定的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的支持，美国及其盟友不得不加强制裁和利用现有措施。此外，军事和情报部门可以通过监测和执行对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及相关人员的制裁来提供协助。最后，可以要求联合部队通过反恐行动、人道主义援助和安全合作活动来解决不稳定出现的根本原因，减少俄罗斯利用资源丰富的脆弱国家的机会。防止安全真空并解决其根源的全面而积极的方法是使俄罗斯私人军事和安保公司作为商业公司和外交政策工具却无利可图的最佳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