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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木:美式高考的百年变迁

作者:修木2020-11-20来源:观察者网

修木 | 香港中文大学教授

导 读

作者修木在美留学多年,对美国高等教育颇为关注。他撰文三篇,分别从招生标准、SAT测验、课外活动三个角度着手,带读者一窥美国高等教育真实面目。本文为该系列第二篇。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修木】

1

高校入学考智力测验

美国的大学招生没有统一的考试,只是大部分院校都会要求申请者提供一个“学术能力测验”(Scholastic Aptitude Test,缩写SAT)的成绩。

测验内容只有数学与语文两部分:数学像是智力游戏,相对容易;语文有阅读、填空、词义辨析,总会碰到生词,有些麻烦。

二者都不是中学课堂上教的内容,因为SAT号称考的是学习能力,不是知识的掌握。天资高的学生随时就考都会有好成绩,天资不够不管怎么准备,成绩都不会有太大的提高。

SAT其实是从智力测验演变而来的。考试在古代就有,智力测验却是现代才有,最早出现在1905年[1],法国巴黎教育部门委托心理学家设计,用来测试小学生。目的不是选出天才儿童,而是找出成绩落后的学生在心智发展上的问题,以便进行特别辅导。“智力”本来只是模糊概念,现在可以进行定量测定,让人觉得很是神奇。

第一次大规模智力测验由美国军方举办。1917年美国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从全国各地征兵两百万,来自南北各州,包括白人、黑人、新移民,有的目不识丁,有的连英文都讲不利索,如何将新兵分流成为一道难题。热心为国家出力的美国心理学协会出面帮忙,由一位哈佛教授组织设计智力测验给军人打分,留下的数据不但有测验成绩,还有受测者背景资料,等于是一次大规模社会调查。

专家组中有一位普林斯顿毕业的Carl Brigham,战后回母校心理系任教,整理分析相关数据写成一部题为《美国智力研究》的专著,出版于1923年,获得不少好评。[2]1926年,他受大学理事会委托设计一套与智力测验类似的题目,作为大学入学考试,SAT因此而生。

2

公校私校招生方法不同

美国的教育缺乏全国性规划,按宪法规定教育属于州政府的管辖范围,联邦政府权限不多,要到1980年才设立教育部,也只是负责收集数据,协调国会发放教育补贴。

在高等教育方面,公立大学靠州政府提供经费,不收学费,开初以农业与机械为主要课程,讲究实用,学生基本来自普通家庭、公立高中的毕业生。

私立大学靠收费、捐赠以及自身的基金来维持,教学讲究博雅,读拉丁文学与历史,希腊哲学与悲剧,外加一些自然科学。学生大多来自私立中学,有拉丁文与希腊文的基础,毕业后可以当律师医生,进华尔街,成为社会名流与专业人士。因此私立大学名气更大,但是学费昂贵,一般百姓子弟读不起。

进入二十世纪,两类大学在招生上遇到的挑战不同。[3]

州立大学原则上对州内高中毕业生是来者不拒,但是各地高中水平参差不齐,不少学生基础不够,还得额外办预科班给他们补课。解决办法是由大学老师下到州内各地指导高中,订下课程标准,建立认证制度,高中成绩合格成为读大学的基本条件。

一直到1960年代,申请州立大学通常只需要交上高中成绩单,并不需要任何入学考试。入学条件放得松,也是因为州立大学拿政府经费,不在乎学生的流失,入学之后功课不合格就刷掉,淘汰率甚至可以超过一半。

位于麻省的私立寄宿中学格罗顿学校。在二十世纪初,那里的毕业生几乎都能进哈佛耶鲁。因为这种学校的课程衔接私立大学的课程,所以又通常称为预科学校(Prep School).

私立大学却不能如此运作,学费是其主要收入来源,付得起中学、大学私校学费的家长本来就不多,学生退学意味着失去一份不易填补的收入。

大学理事会主要由东北部的哈佛耶鲁等等私立大学发起建立,协调招生标准,主持通用的入学考试,按照私立中学的课程考核学生语言、历史、经典、数理化生的掌握程度,一方面筛去太差的学生,另一方面也避免私校之间恶性竞争。

考试本身并不难,私立高中生一般都能通过,却是对公立高中生设下一道阻拦。对比州立大学只看高中成绩的录取办法,由考试筛选的私立大学更有高人一等的感觉。顺带着,私立高中也被人称为“预科学校”,给学生做过特别训练,让他们做好上大学的准备。[4]

3

智力测验彰显种族优越

出人预料的是,到1920年代大理会的考试竟然挡不住犹太学生的申请。他们大多是新移民子弟,家境只能算小康,身上带着土气,在家里还讲着他们特有的意地绪语(德语之中的犹太方言),没有完全融入美国社会。他们虽然从公立高中毕业,但是学习认真刻苦,不但没有被入学考试难倒,还时常取得优异成绩,足以申请资助低收入家庭的奖学金。

美国社会当时流行着种族优越理论,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被大众传媒庸俗化曲解,应用到人类社会之上。在世界范围内工业化之后的欧洲横行全球无敌手,足已显示白种人是进化过程中产生的最优秀人种。在一国之内,富人是进化的成功者,而穷人则应该被淘汰。

在欧洲范围内,北欧信新教的英国拥有全球性帝国,出现许多航海家、探险家、征服者,天生就是当贵族、统治者的材料。南欧地中海周边是天主教地区,文艺复兴时期有过辉煌,但是西班牙的海外帝国已经支离破碎,意大利进入现代也属于落后地区,南欧人只能垫底。在阿尔卑斯山脉周边的东欧人,包括日耳曼人与斯拉夫人,则处于北欧人与南欧人之间。[5]

这种划分在德国不受用,比如说希特勒就坚持日耳曼人完全不同于斯拉夫人,应当属于优越的北欧人。在美国,却得到社会上层的认同。他们多半是旧移民,北欧新教徒,属于高贵之列。

但是随着十九世纪的工业化,几百万来自东欧、南欧的移民涌入美国,北欧新教徒感觉受到威胁。他们想着保护自己优越人种的纯洁性,害怕北欧人与印地安人生下的后代是印地安人,与黑人生下的是黑人。与东欧、南欧人混在一起,前景实在让他们忧心不已。[6]

犹太人有时被划为南欧人,有时又被划为东欧人,有时甚至被当作亚洲人,因为他们的祖先来自亚洲的巴勒斯坦,不论经过多少代都算不上是真正的白人。以天资而论,犹太人怎么可能比得过北欧新教徒?大理会的考试犹太学生成绩优异,肯定只是死记硬背,花大量时间复习准备而已。

4

SAT的机关

这种想法正是在Brigham的《美国智力研究》中得到“科学”的论证。美军智力测验的结果有几个明显的趋势,军官高于士兵,白人高于黑人,旧移民高于新移民。将白人拿出来细分,北欧裔最高,东欧裔其次,南欧裔最低。犹太人的成绩同样偏低,并没有显示出特别的聪明。[7]

大理会看到这样的结果如获至宝。以前为了证明北欧人的优越,学者们只能对体征进行测量,号称北欧人的脑容量要大于南欧人或是非洲人。问题是监狱里有不少大脑袋的罪犯,社会名流中也有不少小脑袋的百万富翁。智力测验却是更为可靠的测量,为北欧人的优越提供科学的数据。

大理会邀请Brigham设计SAT,消除犹太学生科目考试成绩的优势是使用学能测验的初衷。[8]最初使用SAT的是耶鲁,考试结果令校方相当满意,犹太学生的平均成绩果然低于私立高中毕业的富家子弟。

对中文读者来说,理解这一结果要首先理解学英文与学中文的不同。

学中文是先苦后甜,常用字有好几百,每一个都有特定的意思与笔画,记起来费劲费时。但是过了识字这一关,组词却不难,就算没见过的词,甚至没见过的字,只要看看偏旁部首,大致能猜出其中的意思。小学毕业之后读懂报纸小说没什么问题,只是有的字不知道什么读法。

学英文却是先甜后苦,26个字母只要幼儿园学会字母歌就差不多了,把字母串成单词读音也不难,但是单词是什么意思却不大明显,毕竟每个字母都是只有读音没有意义。一般人日常生活用到的单词,也是几百个就足以对付,但是读书看报却需要知道三、四千个单词,一般中学生不翻词典读不懂《纽约时报》,词汇量的积累是学英文的难处。

SAT设计的机关正是在词汇量,试题中塞着日常生活碰不到的单词。家境好的孩子文化生活丰富一些,平常有阅读条件,考起来顺手。家境普通的孩子,父母文化水准有限,平常不大接触报刊,许多单词根本没碰过,猛地出现在考题中让人摸不着头脑。新移民犹太家庭中还时常讲着意地绪语,更是处于劣势。

Brigham逝世于1943年,生前对SAT做过进一步研究,连他都意识到SAT测量的并不是天资,而是学校的课程、家庭的背景,以及考生对英语的熟悉程度,局限性很大。[9]

耶鲁内部同样做过研究,对比学生的SAT与入学之后的功课成绩,发现二者其实关联不大。[10]想要知道大一、大二能不能学好,最好的指标还是高中的学业成绩。问题是用高中成绩衡量申请者,那岂不是与州立大学一样了?以名校自倨的耶鲁,挑选学生当然要有特别的办法。

SAT号称出自心理学的设计,能挑出天资高的学生进名校接受博雅教育,淘汰只知道死读书的清贫子弟,很有几分不凡。反正内部研究的结果不必对外公开,那年头连SAT的成绩都不公开,考生都不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只有学校招生办知道成绩,却含含糊糊说各项因素综合考虑,让人觉得名校使用的SAT有些神奇。

耶鲁与普林斯顿用它来衡量入学申请,哈佛更是用它当作发放奖学金的考试。不管其实际效用如何,SAT已经与名牌挂在一起。

5

二战后的扩张

二战结束之后,美国进入教育大扩张时期,特别是高等教育走向大众市场,对各类考试的需求大增。意识到这一趋势的大理会,牵头组织一个独立部门,称为教育考试服务中心(Educational Testing Service,缩写:ETS)[11],管理一系列与SAT类似的考试。在本科之上有考研究生的GRE,本科之下有中学的考试,后来还有中国留学生熟悉的英语考试TOEFL。又聘请心理学与教育学专家,研究与考试相关的问题,组织研讨会,俨然是一个学术机构,为它的各类考试提供科学依据,而SAT与种族优越论的关系则为人所淡忘。

美国的教育没有全国统筹,考试的需求由民间机构来满足。ETS拿着战前哈佛耶鲁等名校已经使用的SAT,在战后的考试市场上捷足先登,渐渐被其它高校采用,进一步扩大东部名校对高等教育的影响。要到1959年才碰到一位有力的竞争者——由爱荷华大学一位教授设计的ACT(American College Testing,美国大学测验),分科目考核英语、数学、科学与社科。[12]相应地,ETS也将大理会原本使用的科目考试改成多重选择的形式,命名为SAT II,与ACT抢生意。

二者还有另一点不同:ACT定位为摸底考试,测出科目学习上的不足,以便补强;SAT却定位为拔尖考试,测出学生的天资,跟学校教得好坏与学生的用功程度都没关系。

从中学的角度来说,考教学内容的成绩会被人当作指标,学生与家长难免以此判定一所学校的好坏。考天资的SAT不在课程之内,学校没有压力,学生也不必复习准备,倒是更受各方的欢迎。就连ACT考题的设计也注重读表、看图、时间的掌握,避免与高中教学内容直接相连,一来美国没有统一的中学教学大纲,二来不愿引发中学的抵触。

6

纽约出现“新东方”

只不过在犹太人聚集的纽约市,却有人发现SAT其实是可以准备的。

此人名为Stanley Kaplan,生长在犹太新移民家庭,从小就是学霸,二十岁时以全年级第二的成绩毕业于纽约城市学院。这所由市政府出钱兴办的公立大学,免收学费,其中犹太学生的比例可以占到80%,人称“穷人的哈佛”。毕业后他申请了几间医学院,却没有一间录取。那是在二战前夕的1938年,医学院、法学院与哈佛耶鲁一样,暗地里对犹太人有名额限制。有志难酬的Kaplan干脆在自家地下室开了一间补习社,教人做题,帮人复习考试,顾客主要是周边的犹太孩子。[13]

1950年代的纽约城市学院,内中有许多清贫的犹太学生,号称“穷人的哈佛”。学校虽然不太出名,其本科毕业生中却先后有十三获得诺贝尔奖。相形之下,耶鲁也是十三位,普林斯顿只有五位。[14](资料图/维基百科)

二战后考SAT的人多起来,有学生将试题带来求他指导。SAT本身并不难,只要熟悉题型,多记些单词,掌握好时间的分配,比写作文或是数理化要容易应付。唯一的问题是它的考卷回收,不让学生带出考场(要到1980年以后,ETS才公布SAT的旧考卷)。

这点障碍其实也难不倒有心人:Kaplan会在考前给补习社的学生留下分工布置,每人记住一道题目,考完之后他请大家一起吃比萨,席间将考题一一记录下来,留给下一轮复习模拟之用。补习社的名气渐渐传开,成为“穷人的预科学校”,连ETS都听说纽约有这么一位补习大神。

ETS的心理专家们很自信,学生的天资不可能通过复习提高,如果某位考生两次考试之间成绩有很大改进,那一定有作弊的嫌疑。Kaplan的成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对补习生撒谎,要么就是考前泄题了。只是查来查去,除了请人吃比萨之外也找不到他什么毛病。最后ETS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视他的存在。

进入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各大学、各行业的大门才真正对犹太人打开,加上经济向好,生活水准提高,犹太学生这才享有进入各类学术机构的黄金机会。到1970年,先后有好几千名犹太孩子曾在Kaplan的补习社复习备考,以后成为律师、医生、博士。其中还出了一位名人Chuck Schumer,在补习社帮助下SAT考了满分,得以进入哈佛,现在是参议院民主党领袖。[15]

7

SAT成为美式高考

1968年加州大学宣布采用SAT,八所分校一年招收十万新生,成为ETS最大的主顾。

加州的公共高等教育体系庞大,大学就分有两个层次,分别是加州大学与加州州立大学。加州大学的定位是研究型大学,教授们不再愿意承担指导高中课程的教学任务,而读大学的人越来越多,来者不拒也不现实。于是教育一般本科生的任务推给加州州立大学,加州大学只接受高中生之中成绩最好的1/8。设计一套考试来甄别学生,涉及考题、考场、监考、改卷好几个环节,费时又费事。不如用SAT来得直接方便,更何况那还是哈佛耶鲁使用的考试方法。[16]

进入1970年代,SAT渐渐成为每年上百万美国高中生必须跨过的门坎。哈佛耶鲁招生采用不对外公布的多元考核公式,要求SAT分数,但是高分却并不保证录取。公立大学更为注重成绩,SAT是重要指标,高分的学生大多流入伯克利、密歇根或是威斯康辛。[17]

高等教育在美国普及之后进大学不难,但是名校的牌子变得更为重要。想进常春藤或是拔尖的州立大学,肯定得交上SAT分数。到此时,大家也都知道智力测验是可以复习准备的,虽说它不在高中课程之内。一般来说,富裕、中上阶层或教育程度高的父母,更愿意花钱花精力让孩子练习SAT,结果又是富学生比穷学生更有优势。

8

加州大学重新审视SAT

要到三十年之后的2000年,加州大学才拿出电脑中的学生记录,将SAT分数、高中成绩、家庭背景等因素与大学成绩进行分析对比。不出所料,来自父母上过大学与高收入家庭的学生SAT分数更高,大学成绩也更好。但是将家庭背景因素校正之后,SAT分数与大学成绩的关联因子只有0.02,反倒是高中与大学成绩之间的关联有0.28。[18]

其实耶鲁内部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早就得出类似的结论,只是作为私校它没有公布相关数据的义务。但是公立的加州大学却必须向公众解释,采用SAT的依据何在。

此时的加州大学校长Richard Atkinson恰巧是一位对教育颇有研究的心理学家,亲自参与相关的研究分析,发表论述。[19]显然,SAT的学能测验根本无法评估学习能力,预计大学成绩的最好指标还是高中成绩单,虽说高中与大学成绩之间的关联因子也就只有0.28。

进入大学之后,学生面临生活环境与学习模式的巨大改变,年龄不到二十岁的孩子也没有完全定型,并没有某项成绩或是某种公式能准确预计学生的前途。现实来说,高中成绩还是最好的指标。它确保学生有扎实的知识基础,奖励学习认真的孩子,考核学校课堂上教过的内容,而不是课外的辅导练习。

入学考核应该与高中课程紧密联系起来,让高中生在课堂学习中竞争,而不是在课外活动与补习上拼家庭背景。使用高中成绩的麻烦则在于分数由学校老师掌握,在大家都想挤入名校的当下,为了不让自己的学生吃亏,老师难以把握评分标准。

大学在现代社会担当着机会分配的重要角色,相关的讨论费时费力,难免牵扯到阶层的冲突、种族的平衡、政治的角力。吵到2020年[20],加州大学终于决定全面放弃SAT、ACT等民间机构举办的考试,准备花五年时间自己搞一套入学试。不过,考虑到问题的争议性,入学试很有可能办不起来。果然如此,加州大学准备以高中成绩来衡量申请。

对SAT来说,这是沉重的打击,不但失去最大的客户,而且难免会有其它学校跟进加州大学的做法,美国高校的招生方法又要经历一次历史性的转变。不过对公立大学来说,以高中成绩论高低其实是一战前的旧办法。

一个世纪下来,美国的高等教育早已改天换地,但是美式高考却又要绕回原点。

参考资料:


2020-11-21点击数/观注度 3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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