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富国这辈子

原创 伊耆 伊本正经说

“娘，儿子这回出息了，官做大了。有多大？说了您老也不懂，反正儿子就是过去的阎锡山了。”

这是一则在三晋大地广为流传的逸闻，可信度不高，传播力极强。故事的主人公是山西省委原书记胡富国，游子归乡执掌表里山河，回家祭母，据传说了如上的话，被组织批评教育一番。

那是90年代初的山西，头戴“煤炭王国”桂冠，国民生产总值却从1978年的全国第15名滑落至20名，城镇居民收入从1985年的全国第10猛跌至倒数第一。那时，山西人走在省外，明显感觉气短。

胡富国的家乡是晋东南长子县，庄户人家也修不起大墓豪茔，即便成了父母官，胡富国也没有修缮墓庐。

一直过了很多很多年，胡富国早已混迹在退休老干部大军中，祖坟和祖宅蓦然间变得豪华气派起来，这一切与胡富国长子有关，因贪腐落马的榆林市委原书记：胡志强。

2018年的父亲节，胡志强被官宣查处，特别的日子，胡富国收到了特别的“礼物”。

自那日后，胡富国的生活成了山西父老茶余饭后惦念的事，老乡亲对老书记感情深。如果问起山西人，几十年来最令他们怀念的干部，答案不会有差别：胡富国、耿彦波。

这几年省委、省政府的春节团拜会上，胡富国依然端坐主宾席位，不时，老书记也会出现在市井巷尾，与乡亲们把手话桑麻。

家中横遭变故，似乎对胡富国影响不大，三晋父老还是一如既往地尊重他，只是，背地里也不无惋惜地喟叹一声：哎，老胡这辈子......

1

接地气，是胡富国给人最深的印象。

路边席地而坐，老白汾、中华烟，与乡野耆老分而食之。几年前，胡富国的一条视频出现在互联网，画面中的他一派山西老汉做派，丝毫不像个封疆大吏，在场的乡亲们说：“还是当年那股质朴劲，没变样。”

今天，我们呼吁“不忘初心”，说明忘本才是更多人的选择。

1937年，伴随日寇侵华的轰隆炮鸣，山西长子县的贫农胡家添丁，因为穷怕了，父亲给孩子起了个讨口彩的名字：富国。

胡富国母亲一共生了11个子女，食指浩繁令贫寒之家的日子雪上加霜，孩子或夭折或送人，最终只有胡富国和两个妹妹留了下来。

母亲患病，因为没钱，少年胡富国只得眼睁睁看着慈颜离世，此后几十年，回想起那一幕，老胡都忍不住流泪。

胡富国外形粗犷，一口浓重的乡音，加之总是强调自己是农民子弟，外界误以为老胡是个胸无点墨的工农干部，实则，胡富国是地地道道的老牌大学生。

新中国是什么？工农翻身做主人的国家。设想没有新中国，胡富国注定逃不脱祖辈的凄惨命运。

五六十年代，大学生来源有二，一是高考的获胜者，一是调干生，即选拔优秀的工人、干部进入大学深造，不少人日后成为行业精英，甚至高级干部，胡富国是其一。

中学毕业，胡富国进入潞安矿务局做了采煤工人，因为工作出色、家庭成分好，先被推荐就读潞安矿务局中专，并成为第一个学生党员。

彼时中专可不是中考失意者的归宿，相反，读中专有着极大的优势。除了拥有国家干部身份，比读大学早几年挣钱，另外，中专每年也有推荐入读本系统大学的机会，带薪深造。佼佼者胡富国再次被垂青，进入阜新矿业学院（现辽宁工程技术大学）本科学习，成了那个时代无愧的天之骄子。

1963年，大学还没毕业的胡富国人生升级，长子胡志强的到来带给家庭喜悦。“冤成父子，债转夫妻”，胡富国要体味这句话的含义，需要等上55年。

2

“老胡啊，我今天看了报纸才知道你的夫人还在烧锅炉。”胡富国说：“谢谢总理关心，我是个农民的孩子，共产党已经对我够好的了，不能所有的官都让我一家人当了。”

上面这番对话发生在1990年的春天，《人民日报》一篇人物通讯《副部长夫人烧锅炉》让胡富国“火”了起来，鹏总得知身为煤炭部副部长的胡富国，老婆还是临时工，在家属区烧锅炉，特意致电表示慰问。

胡富国大学毕业分配到大同矿务局做技术员，十几年后，走上领导岗位，越数年，迁为山西煤炭管理局副局长，这时他人生即将进入开挂模式。

1980年，国家急需煤炭，国务院副总理余秋里来到山西，召开会议布置增产超产任务。会上的矿长都不敢表态，胡富国站起来说：“现在有人说大庆会战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不管怎样，大干社会主义没有什么不对。我们只要大干就能突破1000万吨！”

余秋里闻言脸色变了，啪地把桌子一拍，茶杯都跳了起来。众人面面相觑，替胡富国捏了把汗。只见余秋里把披着的外衣一脱，露出了因战争而失去的左臂：“他们批大庆是冲着我来的。老胡，你说得好，明年你西山矿务局产量突破了1000万吨，我为你们庆功！”

第二年，西山矿务局矿产量神话般地突破了千万吨大关，成为山西八大煤炭基地之一，跻身全国千万吨大局的行列。余秋里闻听喜讯，果不食言，欣然亲自到西山矿上祝贺。

很快，胡富国副局升副部，做了京官。

一人得道，并未鸡犬升天，胡富国的老婆一辈子都是拿着农业户口的临时工。

胡富国的夫人常根秀是长子县化肥厂的一名工人，三年困难时期，工厂精减人员，常根秀回乡务农。胡富国和常根秀结婚后，把妻子带到大同矿务局，让她在矿上的幼儿园做幼教。因为常根秀是农业户口，全家只有胡富国一份口粮度日，生计艰难。

物质匮乏是其一，常根秀更担心的是丈夫的性格，胡富国做事太较真了。

胡富国当矿长时，有工人向他告状，说食堂的服务员不给工人打肉菜，只给矿上的干部吃。胡富国听了，立即揣了饭盆奔食堂。他穿着黑棉袄，腰上扎着一根绳子，脸上胡子拉碴的，往工人队伍里一站，跟普通矿工没区别。

胡富国把饭盆递给一位女服务员，指着肉菜说：“我要那个。”服务员抬了下眼皮，看了看眼前的这位矿工：“不卖。”

胡富国立刻把食堂的负责人叫来，怒喝道：“工人在井下，干的是最累、最危险的活，肉菜怎么就轮不到他们吃？”

胡富国坚持炒掉那个女服务员，三个月后，又安排她到另一处去上班。胡富国听说了女工的家境困难，孩子年幼，动了恻隐：“不能因为犯了错就一辈子没了工作。”

洗澡事件也是在大同矿务局流传至今的美谈。胡富国给矿上的干部再三强调，要保证工人井下上来吃得上热乎饭、洗得上热水澡。

一天深夜，胡富国来澡堂检查，此时正是下夜班的工人洗澡时间。闻听水是冷的，胡富国立刻把后勤科长从被窝里拎了出来。胡富国喝令他站到水龙头下，浇了一身冷水，冻得发抖。胡富国说，这下你记住冲冷水的滋味了。科长哆哆嗦嗦地保证：“热水，以后都是热水！”

做了几年的京官，胡富国就任山西省长，一年多后升为书记。本土官员的优势在于对脚下土地怀有感情，看着山西当时的现状，胡富国决定必须较真。

3

山东的高速公路成为全国样板时，太行山右还没有一条高速路，对于产煤大省山西而言，交通直接阻碍了煤炭运输，胡富国最令山西人称道的政绩就是太旧路的修建。

太原旧关路出山西，直抵石家庄，是山西的东大门，当时的路况，从石家庄到太原200多公里路要十多个小时。因为要穿过太行山脉，技术上难度很大，总投资需30亿元，上世纪90年代初的山西省根本没这个财力。

胡富国的想法引来群嘲，说他瞎闹，老胡倒不信邪。“钱从哪来？从3000万人的干劲中来，有人！”

那时还没有众筹的概念，胡富国修建太旧高速用的却是这个办法，全省公务员捐出半年工资，把启动资金凑齐了。

五万人苦战3年，终于在1996年6月建成了山西第一条高速公路，也是全国第一条山区高速公路！创下了当时三项全国之最：工期最短、造价最低、质量最优。

胡富国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共产党不能失信于民，太旧公路收费首先用来还干部群众的筹款。”一年后，款项全部还清。

通车典礼那天，胡富国粉墨登场，为工人唱了一段上党梆子《二进宫》。工人们把巴掌都拍红了，有些工人笑着笑着，珠泪滚落腮边。

太旧高速路修建中，有8名工人血染黄沙。胡富国下令修建太旧烈士纪念碑，年年亲自去献花拜祭。

山西缺水，胡富国决心上马引黄的万家寨水利枢纽，年引黄河水26亿立方米。

1997年5月底，一位中央领导到万家寨引黄工程工地上视察。恰在此时，胡富国的大妹妹夫妇因车祸双双去世！常根秀闻讯，一边强忍悲痛处理后事，一边嘱咐家人，严密对胡富国封锁消息，不要影响他的工作。

处理完妹妹和妹夫的后事，常根秀累得病倒，住进了医院。胡富国赶往医院去看妻子，一进病房，常根秀就痛哭失声。小儿子哽咽道：“爸爸，你一定要挺住。大姑和大姑夫，因为车祸，在五天前去世了！”这句话像惊雷一样炸开，胡富国两眼一黑，人顿时晕了过去。

15分钟后，胡富国才苏醒，眼泪如开闸泄洪：“家里困难，妹妹为了供我读书，读完高小就辍学，出嫁后还不断帮助我。临死却没能见最后一面……”

万家寨水利枢纽在胡富国的手足折损之痛中完工了，它是黄河上仅次于小浪底的大工程，至今仍是大同和太原的生活和工业用水的有力保障。

胡富国的演讲，是山西父老的兴奋剂。声音洪亮、手势丰富、表情生动、击案跺脚，看胡富国演讲，如同看戏，永远不会感觉沉闷。山西的工人、农民说：“听胡书记说话，干活都有劲头。”

90年代，歌曲《父老乡亲》风行，胡富国的口头禅恰好也是：父老乡亲。胡富国的预见力真是令人佩服，可这也改变不了有些事的必然发生。

1999年6月7日，胡富国再次来到太旧烈士纪念碑，请8位烈士的家属吃了顿团圆饭。他事前让女儿取出5000元，饭桌上给烈属每人封了红包。胡富国每年都拿出自己的工资，资助烈士家庭，他知道今后见面不容易了。

听说胡富国要去北京，烈属们拉住他的手，流着泪说：“胡书记，你不要走、不要走！”

王命不由身。次日，胡富国告别故土，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的群众来了数千，把太原火车站前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向胡青天致敬！”、“老书记，讲两句。”那天的太原，天降甘露，胡富国和市民一同挥泪，泪雨和暴雨交织，共诉离愁。

山西人对胡富国的调离不解、不满，有人甚至说就是当初那出《二进宫》唱坏了，老书记真应了戏词：

这都是前朝的保国将，哪一个忠良有好下场？

4

胡富国的离开，山西人有着自己的解读：他心中只有山西，没有大局。

90年代初，山西作为能源大省，经济却急速下滑，主要原因是卖出的煤收不回钱。

一车皮一车皮的煤运出，换回来的只是一堆白条，很多都成了死债。倔性子的胡富国不听这一套，凡是不给钱的省份，一律停止供煤。山西的钱收回了，可全国一盘棋的统筹打乱了。

也是从90年代末开始，煤炭价格持续上涨，山西进入以煤为纲的产业时代。过度依赖原始资源导致山西的产业结构严重偏颇，失去了迭代升级的动力，随之产生了大量权钱交易的腌臜，这股风刮起，滥觞也在胡富国任期内。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调回北京的胡富国出任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副组长，属于闲差，他的政治生命在离开山西那一刻，便宣告终结。不过，胡家第二代在此时崛起。

胡富国的两个儿子也都和煤炭结缘，次子考取中国矿业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因为父亲的坚持，改读采矿专业。毕业后，进入胡富国工作过的西山矿务局，现在已是厅局级的大矿董事长。

长子胡志强大学读的是工商管理，先在国家工商总局做公务员，只是个正科级主任科员。胡富国当上省委书记的同年，胡志强转入华晋焦煤公司任办公室副主任、总经理助理。八年的时间，胡志强在企业里成长为副厅级干部，他的下一步就是政界。

陕西榆林是胡志强政治生涯最重要的驿站，先后在此担任市长、书记共计九年，而榆林人对他的印象很淡薄，说不出什么，倒是觉得他像个“何不食肉糜”的衙内。

某次府谷洪灾，胡志强在前呼后拥中视察灾情，手里拎着个单反相机，这让群众十分反感。人命关天的时候，市长拎着相机视察，哪里是指挥救灾，分明是旅游来了！

“当官避事平生耻”，这是胡富国做省委书记时，挂在办公室的横幅，用以自勉，看来儿子并没有记住他的话。

因为矿产资源，榆林在陕西的经济曾风光无限，GDP紧逼西安，而2012年煤炭价格跳水后，民间借贷崩盘，人口大量出走，令这座城市元气大伤。

2017年7月，榆林暴雨连降，城市俨然泽国，房屋坍塌，汽车淹没，儿童被洪流卷走，一时间民怨沸腾：财大气粗的城市，基础设施何以一塌糊涂？

质疑的声音，纷纷指向刚刚调离的胡志强。

同年4月某日，榆林市委大楼内召开干部大会，胡志强起身向大家挥手告别，神色黯然地离场。会后，干部们窃窃私语，胡志强恐怕要出事。

胡志强的调离是一次反常规的走马换将，作为地方一把手和省直机关负责人对调，这是极少见的，而和胡志强互换的人，比他年纪还大。这种猜测，终于在2017年8月25日爆发，起因来自一封实名举报信。

榆林商人赵发琦实名举报胡志强侵吞私人财产，卖官鬻爵，大搞封建迷信，这封信呈病毒式传播，迅速突破10万+，且未遭删除。一时间，关于胡志强贪腐、参与西山会的传闻在坊间盛行。

随着胡志强案的不断披露，胡富国夫妇鲜为人知的另一面也浮出水面。

胡富国老家安乐寺的翡翠观音，由常根秀捐赠，据说价值2亿元。

5

距离榆林市500公里处，就是胡富国的老家长子县下霍村，当地有座安乐寺，据传始建于五代时期，历经兵燹，早已破败不堪。

2009年，安乐寺突然动工重建，与其一并修葺的，还有胡富国祖屋。

常根秀一辈子相夫教子，甘于平凡，她也有自己的信仰，是一位在家的居士。

那段时期，挂着陕K榆林牌照的车频繁进出下霍村，胡家祖屋与安乐寺修建的功德簿上，写满了山陕商人和干部的名讳。比如，大名鼎鼎的丁书苗，丁书苗曾是中国扶贫协会的副会长，而会长正是胡富国。

赵发琦的举报信说，胡家大动土木的建议由胡志强提出，他要信佛的母亲做大善事，为他仕途进步，求取福报。

在“高人”指点下，胡宅两座院子一座癸山丁向，一座丁山癸向。祖屋后墙立着一块巨石，称作贵人石，寓意背后有贵人扶持。两座老屋错开相对，设计的极具特点，与韶山冲那座著名祖屋极其相似。

修缮后的院子气势恢宏，院内有阁楼花园，清一色的红木家具。老宅大门牌匾是胡富国亲题，一块书“民富国强”，另一块书“钟灵毓秀”。把老夫妻的名字全部嵌入。

安乐寺的镇殿之宝是以居士常根秀名义捐赠的翡翠观音，具体价值并未得到确认，但耗资不菲是可以肯定的，身长2米多高，为世所罕见，比北海公园内的缅甸玉佛规模还大。

功德簿上的“善士”日后也成了纪委按图索骥的抓捕名录，执掌榆林最大国有能源公司的王荣泽、横山区区长周建国等一批官员先后落马。

在对胡志强赃款追查的过程中，他藏匿贿赂的地点就包括胡富国位于北京和太原的家，这也不得不让人生发联想。

6

2020年6月30日，咸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横山县原县长周建国受贿案做出一审宣判，周建国被判有期徒刑九年六个月，并处罚金70万元。

判决书披露，周建国为谋求个人职务晋升，先后四次送给胡志强或通过胡志强的妻子送给其共计美元12万元、1000克建党纪念金币一枚（价值人民币45.5万元）、800克金葫芦一个（价值人民币33.2万元）。

周建国供述提到，2015年9月，当时他在民政部办理横山撤县设区的事，之前他就知道胡志强的孩子在美国上学，准备了1万美元带在身上准备办完事给胡志强送去。他一人去了胡志强在北京的公寓，把钱放下后就急忙忙出门了。这1万美元是周建国2009年在西安市开元商场附近黑市上兑换的。

周建国是中学教师出身，那时的他，行贿还透着知识分子的迂腐。万事开头难，迈出第一步，以后就驾轻就熟了。

此后数年春节，周建国都会到太原胡富国的家中给胡志强“拜年”。据胡志强妻子交代，如果周建国送的是烟酒，进门后家里有人接待，会把东西送到楼下的储藏室，送到她手里的都是贵重物品和现金。她在太原收到的东西，春节过后都带到了北京的家里。

胡志强在老爸家里受贿，胡富国肯定是不知情的，不过，这也无异于给一身正气的老书记，头上扣了盆屎，让人感叹一句：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

2019年8月20日至21日，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开庭审理了胡志强受贿案。时间过去了将近两年，关于胡志强的判决还未做出，这是他身上的又一处反常。

“正义不会缺席”，我们有理由、有耐心等待真相大白，善恶有报的那一天。

胡富国已是84岁高龄的老者，一生跌宕起伏，振兴寒门的他，如今儿子才是老人最大的“坎儿”。

长子县是历史悠久的一方古地，相传尧封长子丹朱于此，故名长子县。尧乃上古明君，深得百姓爱戴，为历代统治者之榜样，可惜丹朱是不肖之子，声名狼藉。

古今传奇，引人唏嘘......

1999年送别胡富国的那场大雨，成为一代三晋儿女不可忘却的记忆。那天，车子已然驶离，胡富国突然将身体探出车窗，吼出了一句令人热耳酸心的话：

我死也要死到山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