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州长科莫辞职——政治巨人何以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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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乾任

当地时间8月10日，前纽约州州长安德鲁·科莫（Andrew Cuomo）发表电视讲话宣布辞职。出于瞒报数据和性侵女性这两大罪状，这位统治纽约整整十年的政客最终迫于舆论压力而黯然离场。仅在一年之前，科莫因在疫情新闻发布会中表现出色而名声大噪，其严谨科学又饱含感情的讲话与特朗普的反智言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甚至将疫情时期的科莫比作二战时期的丘吉尔。凭借接近90%的民众支持率，当时的科莫被认为是2020年总统热门候选人之一。

这位政治巨人在短短一年之内的大起大落令人唏嘘。单单一份性侵报告并不足以迫使叱咤政界数十载的科莫辞职，究其根本，这位马基雅维利式的政客推行的铁腕统治得罪了诸多盟友和敌人，把几乎所有人都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最终，腹背受敌的科莫化为了政治的炮灰。这一事件不仅反映出科莫个人的政治作风，更重要的是，它还折射出民主党内部的分裂。一位建制派民主党人的下台将会对一年后的纽约州长选举造成深远的影响。

“抗疫英雄”和“妇女之友”人设的崩塌

去年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美，纽约州也未能幸免。作为州长的科莫通过每日新冠病毒简报会赢得了美国民众的支持。他不仅用科学具体的数据告诫民众戴口罩、做检测，阐述关闭经济的必要性，还用富有同情的语气传递了对于纽约民众的关怀。简报会吸引了共计超过5900万次的在线观看，根据锡耶纳学院民调（Siena College Poll）数据显示，纽约州民众对于科莫初期处理疫情的满意度高达87%。美国社交媒体上还流传“科莫式性感”(Cuomosexual)一词，以表达人们对他的仰慕和喜爱。不仅如此，科莫还因“熟练运用电视来发布消息和安抚公众”被授予美国电视界的最高奖项——艾美奖。紧接着，科莫又于去年10月出版了一本有关危机领导力的书。在这本书里，科莫回顾了他带领纽约州艰难抗疫的历程，该书很快成为了全美的畅销书。当时的科莫可谓风光无限，甚至有望作为民主党候选人冲刺总统一职。

但好景不长，今年1月，纽约州总检察长詹乐霞（Letitia James）发布报告称，纽约州养老院中的死亡人数被大幅低估了，幅度最大可能超过50%。紧接着，纽约州政府立刻上调了养老院死亡总数，数据高达上千人。科莫回应道，州政府只是信息发布不及时，并没有瞒报数据。但就在2月份，科莫的助手德罗莎（Melissa DeRosa）在一次电话中承认，州长和他的团队向外界隐瞒了养老院的死亡人数，因为担心该数字可能被特朗普政府用来针对他们。科莫一边塑造自身“抗疫英雄”的人设，一边瞒报养老院的死亡数据以粉饰太平。这一事实被揭露后，科莫的名誉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打击。

除了“抗疫明星”之外，科莫还一直自诩“妇女之友”。他通过推动一系列妇女平权运动将自己塑造成一位坚定的女权捍卫者。担任州长伊始，他就发布《妇女平等议程》以打击女性职场工资歧视和家庭暴力等问题。2019年，他签署了《生殖健康法案》以扩大妇女的堕胎权。同年，他签署了全面的反性骚扰法案，出台了严格惩罚措施。科莫前助手亚历克西斯·格雷内尔(Alexis Grenell)曾形容科莫为 “你的头号女权主义朋友”。

然而，今年8月份，依然是纽约州总检察长詹乐霞发布报告称，科莫曾对11名女性实施过性骚扰，包括不当的言论、不必要的抚摸、拥抱以及亲吻。科莫的前助手博伊兰（Lindsey Boylan）称科莫曾故意抚摸她的身体，并提议玩“脱衣扑克”。这份长达165页的报告详细揭露了科莫的性骚扰行为，使得科莫的支持率暴跌。根据马斯里特研究所（Marist College）民调显示，在报告发布后，有59%的纽约成年人认为科莫应该辞职。与此同时，纽约州民主党议员也呼吁科莫立刻下台，否则他们将发起弹劾。

迫于周围的压力，科莫走投无路只得引咎辞职。这位政治明星曾被众星捧月，如今却跌落至无底深渊。科莫辞职的最直接原因就是虚伪，他的私下作为恰恰是他所公开批判的内容。对外谴责性骚扰，关起门来就将刚刚痛斥的内容实施在女下属身上；对外标榜抗疫英雄，背地里却故意瞒报养老院的死亡数据。虚伪的政客利用人们的信任建立人设，而人设的崩塌也宣判了其政治生涯的结束。

纽约王和民主党的内部龃龉

纵观科莫的十年州长生涯，他的政绩可圈可点，但和民主党内部的政见不合导致了诸多矛盾。他被称为克林顿式的中立政客，缺乏对民主党的党派忠诚。在政治光谱中处于中间温和派，在社会议题上激进，但在经济议题上保守。在纽约州政治语境中，这样的政治纲领得罪了民主党进步派。执政十年，树敌无数。

在意识形态纬度上，科莫偏自由。他推动了纽约州的同性婚姻合法化，极力推动妇女平权运动，推行了严格的枪支管控，提高了工人的最低工资等。但在经济议题上，科莫偏保守，他限制了财产税的增加，控制了政府支出，并对工会保持怀疑态度等。

纽约州参议院的民主党议员大多是进步派，即在经济领域要求大幅度增税，通过大政府来解决经济不平等问题。进步派和温和派在政治纲领上的分歧无可避免地导致了执政中的冲突。两派人士在诸如“断绝警察资金（Defund the police）”、“绿色新政（Green New Deal）”、“全民医保（Medicare for all）”等议题中发出了截然相反的声音。以科莫为代表的温和派指责进步派过于激进的纲领会吓跑选民，而进步派则指责温和派过于保守，无法满足选民的需求。这种民主党的内部争斗在科莫执政期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早在2012年，科莫允许共和党多数党领袖迪安·斯科洛（Dean Skelos）重新划分州参议院选区。一直以来，重划选区都是共和党人用来弱化有色人种选票重要性而阻碍民主党赢得选举的政治操作。作为民主党的一员，科莫并没有制止这一行为。作为交换，共和党议员支持了科莫推动的同性婚姻合法化以及枪支管控。不仅如此，科莫还默许并支持“独立民主党会议”(Independent Democratic Conference)的成立。该会议最早成立于2011年，当时的民主党夺得了参议院的微弱多数（32:30），但党内并非铁板一块。相反，以克莱因（Jeffrey D. Klein）为首的四名民主党人声称与民主党领袖汤普森（John L. Sampson）“政见不合”于是宣布成立了一个名为“独立民主党会议”的团体并与共和党结盟。这四位民主党人的倒戈使得尽管在2012年和2016年的选举中，共和党只获得了参议院的少数席位，但最终实现了对参议院的实际控制。作为交换，这四位民主党人以及他们的代表选区获得了更多的财政补贴，并且他们都被提升为参议院“常务委员会主席”（chairman of standing committees）。

自成立以来，“独立民主党会议”的成员数量几经增减，最终在2018年解散的时候共有六人。令人意外的是，作为民主党的州长非但没有阻止这种行为，根据Politico的一份报告显示，科莫还暗中给予了支持。这是因为“独立民主党会议”的政治主张与科莫类似，都不赞同进步派民主党的种种激进政策。在科莫眼中，如果进步派民主党人控制了参议院，那么诸多激进的政策就会被通过，他就需要被迫签署许多他并不愿意签的法案。而通过支持“独立民主党会议”加入共和党，共和党控制的参议院可以阻止一系列的激进政策。由此可见，哪怕是在纽约州这样一个“深蓝州”，民主党议员之间也远非齐心协力的共同体。这群声称“政见不合”的民主党人倒向共和党，其本质是利用党内的分歧为自己攫取更大的政治利益；作为民主党的一员，科莫也暗中鼓励这种行为，进一步扩大党内分歧。他甚至不惜牺牲参议院民主党的控制权。如此可见民主党内部争斗之严重。

不难想见，被科莫打压的纽约州民主党进步派人士在他执政的十年间积攒了无数的怨念，这些怨念最终以政治子弹的形式向科莫射过去。独立无援的科莫腹背受敌，没有朋友的他最终只得辞职。

科莫之后，民主党将何去何从

原先的副州长霍楚尔（Kathy Hochul）已于8月25日正式担任纽约州州长，这位62岁的民主党人来自纽约州的第二大城市水牛城（Buffalo）。2014年，科莫为了吸引选票而挑选霍楚尔作为其竞选伙伴，在后续执政期间，两者的关系一直比较疏远。在科莫被指控性骚扰后，霍楚尔进一步拉远了和科莫的距离。

与科莫强硬的风格相反，霍楚尔与人为善。在她六年任期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州内四处奔走，举办经济发展活动，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建立了一个覆盖全州的人脉网络。但与科莫相同，霍楚尔也属于温和派民主党人，甚至比科莫还要保守。她曾获得美国步枪协会(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的官方背书，并对非法移民采取了严厉的措施。如果霍楚尔坚持其保守的政治纲领，那么她和民主党进步派议员的矛盾则依然难以避免。

在被迫辞职之前，科莫已计划竞选2022年的州长连任。已经连任三任的他凭借极高的支持率，胜选几乎是唾手可得。但这位政治老人的突然下台意味着没有人可以拥有较多的先发优势，换言之，几乎所有竞选者都可以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这毫无疑问将刺激更多人加入选举。现任州长霍楚尔短短十五个月的任期是否能让她坐稳州长的席位还取决于她今后的表现。

目前纽约州民主党内部，除了霍楚尔之外，还没有人正式宣布参选明年的州长选举。在诸多民主党潜在竞争者中，有一位女性值得一提：纽约州总检察长詹乐霞。她在拔倒科莫这棵大树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先后发布的两份报告，一份揭露了科莫瞒报养老院死亡数据，一份实锤了科莫的性骚扰行为，直接导致科莫的支持率一落千丈。科莫在辞职声明中提到，报告是有“政治动机”（politically motivated）的。有声音认为，詹乐霞发布报告逼迫科莫下台以便自己能在2022年有更大的几率当选州长。不论这种观点正确与否，如果詹乐霞最终决定参选，那么纽约将目睹科莫的历史重演：纽约州前任州长艾略特·斯皮策(Eliot Spitzer)于2008年因为被发现和某卖淫集团有联系被迫辞职，当时的科莫正好是纽约州总检察长，也就是詹乐霞今天的位置。在2010年的州长选举中，科莫击败了顶替斯皮策的帕特森（David Paterson）从而当选州长。今日此情此景恰似十年前的情况，现任州长因丑闻被迫下台，时任的总检察长进而竞选州长。截止目前，詹乐霞还未公布是否会参加竞选。

科莫事件不仅体现了丑闻政客迫于压力下台的逻辑，其背后还折射出美国民主党内部深深的争斗在科莫最初被指控性骚扰时，诸多民主党进步派议员呼吁科莫立刻辞职，但反观同属于民主党温和派的美国总统拜登和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则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证据确凿的性骚扰报告发布之后，他们才出于政治需要和科莫做了切割。美国民调分析538网站将民主党内部从最激进到最保守细分为六个派系。内部不团结问题始终困扰着民主党人，在执政纲领、政策优先级、实施方式等方面的巨大分歧使民主党如同一盘散沙。究其根本，民主党票仓的异质性决定了它所代表的利益是纷繁复杂的，站在不同立场所提倡的政策必然有所差异。近年来，泛滥的白人种族主义更是将大部分非白人集体推向了民主党。共和党较为同质化的选民结构导致他们是“我们因为相同而团结”，而民主党则是“我们因为不同而团结”。这一结构性问题导致了民主党内部多元而复杂的诉求。而科莫，则是这场内斗的助推者以及受害者。